诗是对死亡的抵抗
北京日报客户端 | 作者 蓝蓝

2021-08-13 15:36 语音播报

深读

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像我一样,在一夜之间突然丧失了一切:我的妈妈,对世界的感受,以及所有可以用来表达的语言。目光所到之处,桌子、水杯、墙壁、窗外的树和天空,突然都变成了冰冷的石头,没有颜色,没有温度,失去名称。死亡斩断了我和周围一切的关系,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被压扁囚禁在一个个毫无生气的名字和概念之中。我要么是聋了,要么是快瞎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有没有人在悼念我?

诗人蓝蓝和她的母亲曲凤莲

卧床几个月,所有灌进喉咙里的泪水变成干嚎又喑哑无声之后,我终于爬起身,在电脑上敲下了这样两行字:

仿佛是背叛,仿佛是犯罪

终于,我又可以写诗了——

这也是我在《河海谣与里拉琴》这本诗集中第一首诗的开头。我知道无法饶过妈妈去世这件事情,假如我没有记录下来,我将永远失去我的语言。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生命的灰烬里——言语的灰烬里——找到那一星残存的火星,让自己活下来,开始学着说出第一个字。而既然我还活着,总要做些什么去对抗死亡。

蓝蓝诗集 《河海谣与里拉琴》

一年后,在安徽碧山的先锋书局,我对诗人歌手钟立风说:我给妈妈写了一组诗。现在回忆起来,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或许是拿着手机为他读了这组诗的最后一首。我想到了太阳率领太阳系的群星正在从海豚座返回此地,再继续朝向遥远的武仙座前行。这是我们的太阳系在宇宙中浩荡的道路上又一次漫长的回旋。我想到,时间是人类一切悲伤的根源。我想到,我还拥有那么多时间的碎片,那些记忆的火星。

除了家人和很少的一些人外,没有人认识我的妈妈,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除了亲人和朋友之外,我不知道有谁还能关心她的生活,她所经历的一生。如此说来,一个人难道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的、也是我的——个人化的经验,对于陌生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但我没有忘记,我曾是一个写诗之人。我记得这样一句话:叙述者的命运,在于能够在个人的存在深度和经验的深度所受到的侵蚀与湮没之中,去为了恢复生活的意义而进行的尝试。我从意识的坟墓里重新走出来,是因为我依然能够相信,一个人的生存经验经由诗的语言,同样可以成为人类能够分享、可以交换的意义。

在妈妈去世半年后,怀里带着她的照片,我飞到了地球上离中国最远的国家——阿根廷,去参加罗莎里奥国际诗歌节。我带着妈妈去了伊瓜苏瀑布,去了南美大陆最南端的火地岛。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靠近南极洲的地方,潜意识里感到妈妈会在今世的“世界的尽头”——那是一片人迹罕至之地,一个我不认识的新的世界。莫名地,我感到妈妈在周围自由飘荡,并在一阵寒冷清冽的海风中拥抱了我。更奇异的是,在拉普拉塔大学讲座时,我认识了雷依莲·勒达,她是这座大学的教授。她和我一见如故,带我去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景,带我去街头看青年男女欢快地跳探戈。当我把和她及诗人们的合影发给弟弟妹妹,我弟弟立刻回复:你旁边的这个女士,长得太像妈妈了!

事情就是这样神秘而不可思议。美国诗人查尔斯·西米克有一首诗《阅读快感》,写他的父亲在临终前,阅读卡萨诺瓦传。照顾父亲的西米克,有一天看到对面窗口有个年轻女人在读书,他望着这个低头读书的女人出了神——

每当她翻动一页书。

我都能听见我的父亲也翻动一页,

仿佛他们在读同一本书。

垂死老人与无名女子,诗人使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聚拢在一起,使那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事件显示出它们内在深刻的联系,让我们辨识出文字里逐渐显形的世界的另一个层级,并在诗句中拼起它们原有的完整。诗若不是这样的事物,那还能是什么?它在最真实的时刻,既不是技术,也不是修辞,它是我们思想与情感的倾诉和相互的听到,是世界在语言中的复活时刻,是穿越死亡再次新生的时刻。

诗人蓝蓝

从阿根廷回来后,可以慢慢坐下来工作了。整理了写故乡的诗篇,那些大海的诗篇,整理了写异乡的诗篇,似乎跟随这些诗行,重新度过那些我以为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无论如何这都是幸福的一次复活。接下来我和全世界所有人一样经历了可怕的新冠疫情,在那些令人惊恐窒息的几个月里,对于自由童年的怀想,深深安慰了我,我完成了另一本童诗集《我和毛毛》,这是另一个古老又年少、同样是关于时间的故事。到了2020年11月,我随十几位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去了敦煌,在大漠深处的莫高窟旁住了半个月。敦煌艺术研究院的学者和专家们带我们看窟,晚上给我们上课,讲述敦煌艺术的历史、佛教艺术。这又是一次心灵的学习之旅。就在那里,我终于写完了历时五年之久的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并将它收入《河海谣与里拉琴》中。

当我们谈论历史、往昔时光的时候,我们是在哀悼那早已逝去不再的时间。与时间脱离了的空间,不再拥有“当下”。尽管数学家卢迪·洛克尔认为,从理论上讲,一个人可以在一天内遍访宇宙的任何地方,而爱因斯坦有时确实相信早饭前不可能发生的六件事情,但诗人通过另外一个途径也能摒弃绝对时间。诗人在诗句中打破了时间的线性物理属性,重新创造了空间的现时性,这就是诗的秘密——他不必像小说家那样叙述,必须遵从时间的顺序——不,诗人是逾越者,是将时间内在化的现实垒砌者。在他那里,时间失去了长度,变为了无限敞开的空间,变为了过去现在、当下现在、将来现在——现在,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持续的现在,难道不就是永恒——却又在一个变动着的生命里?

于是,一个诗人所能做的——写吧,记录吧,在诗中,使你的感受进入并融合于他事他物之中,并与它们一起处于现时性、共时性和宇宙的整体性之中:所有的时间都在时间之中,难道不正是这样吗——

而或许,抵抗宇宙熵增的并不是理性

而是——与虚空同样看不见的——信念。(责编:李静)


编辑:姜宝君

打开APP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