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在历史上是一个水网密布、河湖众多的水乡城市,因水而生、因水而兴。“水”承载着京城的漕运,滋润着皇家的园林,维系着百姓的生活,丰富着文人的诗歌……“水”为北京城市的发展提供水源、保障补给,同时也在“润物无声”的存在中塑造着北京城的灵魂,给北京城带来生命和活力。
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北京城曾经水网纵横的景象已积淀成一种城市印迹,这些“水迹”承载着北京的水韵风情,见证着城市的沧海桑田。“京城水迹”栏目,以水寻史,于水观城,旨在向大家讲述京城河湖水系的历史风韵、发展变迁,让更多的人了解北京城的水文化。
诗意的误读
不知道大家听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北京曾经是水乡。
这个说法来自《水乡北京》一书,书的封面上有这么几行字:历史上的北京,确曾是一个林麓苍莽、溪涧镂错、河渠纵横、井漫泉潆的“水乡”。
然而,真实的历史告诉我们,自金代建都以后,尤其是明清时期,北京城始终面临缺水的问题:一方面,漕运河道缺少稳定、充足的水源;另一方面,老百姓的井里都是难以下咽的“苦水”。(具体可参看本系列第一篇文章:《北京城的水源在哪里》)
也许有人反驳:就算漕运艰难、饮用水水质差,但这并不妨碍北京拥有美丽的“水乡”景色啊!的确,历史上的北京常常被文人描绘的如同“美丽的水乡”,尤其是严重缺水的明清时期,出现了大量描写河流、湖泊景色的诗文。这看似矛盾,实际很自然。
《帝京景物略》(明代刘侗、于奕正合撰)中有这样一段话:京城贵水泉而尊称之。里也,海之矣;顷也,湖之矣;亩也,河之矣。大致意思就是,北京城的水很珍贵,城里那些所谓的“海、湖、河”,从实际水域面积来看,往往是“盛名难负”。
显然,在作者刘侗——一个真正来自水乡的人看来,北京城的水泉不算多。北京城也不曾有过真正媲美“江南水乡”的景色。《水乡北京》的作者王同祯,与很多描写北京城“水景”的诗人一样,他们都用了夸张手法,他们充满对北京的感情。
因此,作者在《水乡北京》的前言中解释说:“诚然,北京就是北京,把北京称作“水乡”无疑是一种诗意的误读。如果能唤回人们对水乡的向往,能促进国民对水的珍惜和保护,能为建设北京理想的人居环境起一点点作用的话,也就达到了我们编写这本小书的目的。”
所谓“情欲信,辞欲巧”,作者“误读”的目的不是为了误导大众,而是为了引起共情。就在这个冬天,北京将举办第24届冬奥会。受“水乡北京”的启发,我们不妨再来个“诗意的误读”,给北京一个新称号——“冰城”北京。那么,北京担当得起“冰城”这个称号吗?
结冰:三九四九冰上走
北京城有许多河流、湖泊,它们在流动的时候,各有各的用处——运输、供水、排水、防卫、造景等等。冬天冷了以后,大约十二月末,这些河流、湖泊都会结冰。等到冻得很瓷实,它们几乎就只剩一个用处——变成冰场,让人上去玩。
为了安全的玩,我们必须弄清楚一件事:这些“天然溜冰场”在什么时段冻的最结实呢?这个问题,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老话可供参考: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这句话里的四个九,指是一种冬季算日子的方法,叫“数九”。“数九”的历史很长,北京地区曾流行一种“画九”的玩法。
元代杨允孚在《滦京杂咏》有诗: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回初。梅花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作者自注:
冬至后,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胭脂日涂一圈,八十一圈既足,变作杏花,即暖回矣。
《帝京景物略》记载了另一种: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
《九九消寒图》(上图为故宫博物院文创产品)
“画九”花样有很多,只有一条不变的规则——从冬至日开始,画八十一天。
冬至,二十四节气之一,公历12月22日前后的某一天。以冬至日为起点,我们不妨用公历翻译一下前面那句老话:12月22日到1月8日不握手。1月9日到1月26日冰上走。
按这句老话,一共能玩十八天,实在是不尽兴。
事实也并非如此。在北京,“冰上走”的时间不仅可以早几天,还能再多几天。清人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中,有更确切的说法:冬至以后,水泽腹坚,则什刹海、护城河、二闸等处皆有冰床。一人拖之,其行甚速。长约五尺,宽约三尺,以木为之,脚有铁条,可坐三四人。雪晴日暖之际,如行玉壶中,亦快事也。至立春后,则不可乘,乘则甚危……
冰床,一种木制的冰车,木板下面有铁条,三四个人坐在上面,由一个人牵着走。什刹海、护城河、通惠河二闸(澄清闸)等有大面积水域的地方,在冬至以后到立春之前,都有冰床。
考虑到气候变暖和城市热岛效应等种种影响,近几年北京的户外冰场开放时间一般在元旦前后,关闭时间在立春以前,一共能玩一个月。
从冰上活动的持续时间看,北京完全比不上真正的冰城哈尔滨。但“冰城”的名号,北京依然当之无愧。因为北京城玩冰的花样非常多!
冰床
明代的文献里已有关于北京城冰上娱乐活动的记载,“冰床”就是其一。
《帝京景物略》在描绘什刹海冬季景色时有一段话:冬,水坚冻,一人挽木小兜,驱如衢,曰冰床。雪后,集十余床,垆分尊和,月在雪,雪在冰。
《燕京岁时记》转引清人魏坤的《倚晴阁杂抄》记载:明时积水潭,常有好事者联十余床,携都蓝酒具,铺氍毹其上,轰饮冰凌中以为乐。诚豪侠之快事也。
由于需要人拖着走,“冰床”的速度有限,按明代人的玩法,乘坐冰床也不求速度,而是为了享受。如《帝京景物略》所述,什刹海周边的酒馆,会特地把冰床连成一片,上面铺毛毯,作为“冰上雅座”来招待客人。坐在联排“冰床”上客人们好静不好动,他们借着雪景吃喝,兴致来了就吟诗——联想苏轼和朋友们在赤壁之下泛舟的场景,这称得上是一种新奇的雅趣。
除了什刹海,皇城西苑的太液池上也有冰床。
据《明宫史》记载:冬至水冻,可拉拖床,以木作平板,上加交床或藁薦,一人在前引绳,可拉二三人,行冰上如飞。遇积雪残云,景更如画。世庙晚年尚玄修,多居西内。嘉靖壬寅正月十六日,皇太子自宫中往见,即绝河冰而过。时阁臣夏言词云:“胡床稳坐度层冰。”即指拖床作也。
为了坐得更舒服,西苑里的冰床在木板的基础上加了“交床”(即胡床)——一种来自北方民族的坐具,类似于马扎。
对于今天的北京人来说,冰床并不稀奇,加马扎的和不加马扎的都见过,坐冰床的人手里还多了一对铁签子,相当于“桨”。值得注意的是,在明清时期描写冰床的文献中,似乎找不到这一对铁签子。
也许当时北京城没人想到这种玩法,又或者他们只要享受,不想自己划。无论如何,明清时期的冰床,总需要一个“拖床”的人,拖冰床因此成了一种穷人谋生的手段。
据《明宫史》记载:神庙万历年间,临御久稀,禁网疎阔,每于河冻之后,近京贫民,群来趁食,于皇城内外,凡有冰处,拉拖床以糊口。遇雪满林皋,坐拖床者艳素相间,交拉如织。亦有豪兴乘醉而频频往返者。
冰床既是娱乐器材,有时也是冰上交通工具。《日下旧闻考》引《陈检讨集》记载:京师腊月河冰结时,水面多设冰床,往来络绎,以供行客,其捷如飞,较之坐骑乘车,远胜多矣。
清人戴璐的《藤阴杂记》中,记载了一条具体的冰床交通线:东便门至西便门,三冬冻合,设拖床坐人,比车较省。鲍西冈诗云:“寥色起城隍,坚冰致用良。陆行宜殿脚,匡坐称车箱。方马虞颠覆,浮槎叹渺茫。何如溱洧上,满载一床床。”城隍就是护城河,这条从东便门到西便门的“冰路”,就是前三门护城河。
明清时期,冰床始终是北京城冰场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美国摄影师雷尼诺恩的影集中,有清末冰床的染色照片。
隆冬时节出租冰床的商贩,雷尼诺恩(C.E.Lemunyon)的北京影像集,约1910年
实事求是的说,受器材的限制,“冰床”能玩的花样不算多。北京作为一座“冰城”,当然不会只有“冰床”。清代,东北地区的女真人进了北京,他们凭借高超的冰上技术,掀起北京城玩冰的新浪潮。
冰嬉
清人在冰场上追求的是刺激和对抗。乾隆皇帝专门写过一篇《冰嬉赋》,描绘清人冰上活动的盛况。下面是赋的序言:陆行之疾者,吾知其为马;水行之疾者,吾知其为舟、为鱼;云行之疾者,吾知其为鹍、鹏、雕、鹗。至于冰,则向之族莫不蹩躠、胶滞、滑擦,而莫能施其技。国俗有冰嬉者,护膝以芾,牢鞋以韦,或底合双齿,使啮凌而人不踣焉;或荐铁如刀,使践冰而步逾疾焉。较东坡志林所称,更为轻利便捷。惜自古无赋者,故赋之。这段序的中心思想是:在动物界,我们满人是冰上的王。
乾隆年间,冰嬉已是大清国俗,每年冬至以后在太液池举办。参与冰嬉的八旗将士,要穿两种特制的鞋:双齿鞋和冰刀鞋,它们各有用途。
高士奇所著《金鳌退食笔记》描绘了一种“冰上抢球”的游戏:又于冰上作掷毬之戏,每队数十人,各有统领,分伍而立,以皮作毬,掷于空中,俟其将墮,群起而争之,以得者为胜。或此队人将得,则彼队之人蹴之令远。喧笑驰逐,以便捷勇敢为能。本朝用以习武。所着之履,皆有铁齿,行冰上不滑也。
吴振棫所著《养吉斋丛录》也有记载:兵分左右队,左衣红,右即衣黄。既成列,御前侍卫以一皮毬猛踢之至中队。众兵争抢,得球者复掷,则复抢焉。有此已得球,而彼复争夺之者;或坠冰上,复跃起数丈,又遥接之。
“抢球”的队员们穿的就是双齿鞋,核心功能是防滑。同样是玩球,抢球的规则与蹴鞠不同,主要靠动手,拼的是力量和敏捷,踢球只起干扰作用。
冰刀鞋的设计思路与双齿鞋正好相反,它主要体现脚下技术,是清朝冰上运动的主流,玩法也更多。
首先是“抢等”,相当于奥运会的速滑。
《养吉斋丛录》记载:去上御之冰床二三里外,树大纛,众兵咸列。驾既御冰床,鸣一炮,树纛处亦鸣一炮应之,于是众兵驰而至。御前侍卫立冰上,抢等者驰近御座,则牵而止之。至有先后,分头等、二等,赏各有差。
还有一种“转龙射毬”,融合了花样滑冰与射箭。走队时,按八旗之色,以一人执小旗前导,二人执弓矢随于后,凡执旗者一二百人,执弓失者倍之,盘旋曲折行冰上。远望之,蜿蜒如龙。将近御座处,设旌门,上悬一毬,曰天毬,下置一毬,曰地球。转龙之队疾趋志,一射天毬,一射地毬。中者赏。复折而出,由原路盘曲而归其队。其最后执旗者一幼童,若以为龙尾也。
抢球、抢等、转龙射毬,这三个项目就是清代冰嬉的主要内容。对于清人而言,太液池冰嬉绝不是单纯的娱乐,而是一次意义重大的仪式,相当于国家级运动会加大阅兵。张为邦、姚文瀚合画的《冰嬉图》生动的描绘了“转龙射毬”的场面。
清人的冰嬉大典,乾隆年间最盛,八旗兵全员参加,道光年间规模减小,此后就慢慢消歇了。溜冰这项运动则从清代一直延续至今,穿一双简易的冰鞋,找个宽敞的冰面,像什刹海、护城河等等这些地方,人人都可以上去试一试。
老百姓溜冰的场面不像太液池冰嬉那么壮观。《都门纪略》中有这么一首诗:往来冰上走如风,鞋底钢条制造工。跌倒人前成一笑,头南脚北手西东。
这位溜冰爱好者的技术不够成熟,也没有资格参与太液池的冰嬉大典,但他和他的观众仍能体验溜冰的乐趣。不过话说回来,清代北京城的溜冰高手,绝不只在宫禁之内。
见多识广的“北京通”金受申(1906年-1968年)先生,介绍过一种玩法:从朝阳门出发“顺着通惠河,立刻溜到通州,买上几个糖火烧,来上一罐酱豆腐,马上回京”,往返大约四十公里。很明显,溜冰的人不是为了吃通州的糖火烧,而是在花式秀技术。同时,他还用实力证明了一件事:那时候的通惠河冬天会结冰。
一起去溜冰
北京就是北京,把北京称为“冰城”,和把北京称为“水乡”一样,都是一种诗意的误读。北京没有“冰雪大世界”,冰雪景观也比不上哈尔滨,但北京城的冰场,是个有故事的人情世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什刹海冰场曾是四九城时尚的最前沿。散落在城八区的北京青年在这里肆意挥洒青春,留下讲不完的故事。这些当年溜冰的年轻人,如今被称作“老炮儿”,也有叫“顽主”的——他们仍然活跃在北京城的冰场上。
电视剧《梦开始的地方》有这样一个片段。小惠(小陶虹饰演)滑向冰场中央,洋洋得意地说了一句:“五湖的碧波,四海的水,比不上什刹海的冰场美。”
电视剧《梦开始的地方》什刹海冰场溜冰场景(图片来源:豆瓣网)
冬季水面结冰——这看似平常的自然现象,扩展了市民户外娱乐的空间,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实际效果相当于“开辟”了许多开阔的大广场。
如果今年北京城的各大冰场能如期开放,希望大家一起去溜冰吧。不然北京城怎么能称得上“冰城”呢~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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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合作:清华同衡人文与创意城市研究所
专栏作者:苍司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