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最后一课”:星辰从不陨落
2022-02-28 13:52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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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夜空到底有些不同,或许也是因为奥运的淘洗吧,总是深不见底,缀满了星星,大年夜,包完饺子,就和家人跑到院里数星星,数着,数着,我的眼神开始凝滞、模糊,那颗凄亮的“启明星”把我带入了一段不远的过往中。

初识启明星

对启明星的了解,还是我从接触赵老师开始的。

2020年6月初,我作为医务社工加入到照护赵老师的安宁疗护团队。赵老师六十多岁了,胰腺癌晚期。初见赵老师,是在他的病床前,他一言不发,微闭着双眼,发出呻吟,刚使用的镇痛泵还没起作用,他惨白的脸上透着温和与儒雅,也透着冷淡与苍凉。

赵老师的爱人李阿姨,是一位美丽的老太太,姣好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略红的眼睛。得知我的来意后,拉起我的双手就向走廊走,带着哭腔说道:“他患病后,不再喜欢交谈,我都不知怎么办了。”平时,最见不得老人家掉眼泪,我的心里猛地一沉,拿出纸巾给阿姨擦了擦拭眼泪,静静地倾听着老人家的诉说。赵老师是北京某学校的教授,对戏剧、篆刻都很有研究,尤其喜欢天文学,前些年北京雾霾,星星看不见了,他需要开十几个小时的车去省外看。近几年北京环境治理得好,星星又回来了,可是他却病了。

说到这,李阿姨已经泣不成声,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沿着脸颊往下流。我来到赵老师的床前,“赵老师,早晨好。”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出声。随即我以他的爱好为话题作为切入点,“昨晚天上的星星可多了”,他的眼睛突然慢慢地钎开了一道缝。我又假装地问道:“赵老师,都说长庚医院的‘长庚’二字有典故,您知道吗?”赵老师的眼睛立马睁开了,示意起身,我马上把他扶起来,他倚在床头上,手轻轻一扬:“长庚,来自古代天文学”。

“真的?”我装作煞有介事。

赵老师阴沉的脸立时一抖,一语直击《诗经》,他大致说:《诗经·小雅·大东》里有言:“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那是金星,它早晨升起的时候叫启明星,晚上出来时就叫长庚星。我频频地点头,显得恍然大悟,醍醐灌顶。随后,他的上半身慢慢地向我这边倾来,用一种压低的声音问道:“你知道,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我摇了摇头,我的确不知道了。

“它又叫牵引星”,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顿出来的。

“牵引星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了。

“就是把白天引入黑暗,就是把生引向……”他停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几缕长发在额头前左右摇荡,几线眼光从缝隙中忽隐忽现……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李阿姨的微信,“小赵,这是凌晨4点于医院12B18病房拍摄的启明星”。看着照片,我仿佛听到赵老师在身旁指引,“就那颗,月亮旁边”,我努力地寻找着,终于在凄白的月光旁,看到一颗微弱的“萤火虫”,忽隐忽现,好像海中的一粒米,这就是启明星。此后几天,赵老师为我开启了启明星文化之旅,从西周讲到元明,从中国讲到国外,从古希腊讲到古罗马,从西欧讲到北欧,娓娓道来,他整个人也变得积极起来。看到赵老师的变化,李阿姨把我揽在怀中:“楠楠,谢谢你,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听到李阿姨的话,我心里一热,在她的心中,我已经不是小赵,而是楠楠了。在赵老师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们遇到院内流程咨询、金融咨询、情绪疏导等问题都会第一时间找到我,而我利用社工专业方法帮助他们解决。我知道,现在已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与认可。

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官方微信公众号截图

最后的一课

赵老师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开始放弃以前的习惯,不再晨读,变得容易发火,时而“渴生”,时而“求死”,开始怀疑存在的意义。我想到赵老师为我讲课时的“精神复活”的样子,何不让他给更多的人讲一讲天文课?李阿姨听到我的想法后,一拍即合。于是,我来到了赵老师面前:“赵老师,这几天我将启明星的文化讲给了周围同事,他们都没有听够,如果能直播,让更多人听到您讲的课就好了。”不出所料,老先生一听乐了,爽快地说了一声好,随后接上一句:“讲了一辈子人间事,也该讲讲天上的事情了。”

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赵老师负责准备教案,我负责协助制作PPT,李阿姨负责宣传,安宁疗护团队一起帮忙。为了让赵老师的上镜形象更好,在讲课前几天,团队护士长为其洗头、刮胡子。但是临终患者的变化总是迅速的,赵老师一直都“知病知末”,常挂在嘴边说这可能是“最后一课”了。

安宁疗护团队测试讲课设备

赵老师非常重视此次讲课,他说要试练一次,因疫情不能回国的儿子、不能探视的亲友是此次试课的听众。记得那天,赵老师早早地起来,换上了白衬衫、戴上了金边眼镜,头发梳理得干干净净。老人坐得很直,身后床已摇起,小床桌摆放着教案,如果只看录像,还真的以为这就是课堂。录视频,有一部手机足够了,但我也煞有介事地借来两台摄像机,一台对着老先生,一台对着电视投影,一个手势下去,讲课开始了。

赵老师从总纲讲起,分述他计划分课陆续播讲。从卫星到行星;从恒星到黑洞;从星座到星系;从太阳系到银河系;从银河系到整个宇宙,老先生娓娓道来。没有多久,汗珠就慢慢地从额头上渗出、滴落,身体微微地颤抖,时不时要停顿下来,大口大口地喘几口粗气。我们劝他休息一下明天继续,他说了句“还有几个明天”,于是又接着讲下去。

老先生讲了很多,我能听懂的却很少,只是几句结束语让我难忘:我们生活在地球上,相对于太阳,地球不足挂齿;而相对于银河,太阳又像微弱尘埃,仅银河系就有太阳一千多亿;相对于宇宙,银河系又微不足道,它拥有银河系三十多亿。相对于宇宙的浩瀚,我们只是尘埃之中的尘埃,不值得一提。长庚意为长寿,源于启明星的别名长庚星,长庚医院由此得名,长庚人心存善念,愿她的病人们长寿永康,而想一想,即便我们能活上千年万年,也不足为宇宙中的一次闪亮。相反,我倒是喜欢长庚星的另外一个名字——牵引星它把光明引入黑暗,把有限引入无限,把暂时引入永恒,这是一切物质的本体性复归,是一切存在的宿命……

随着我们一片掌声,他已气喘吁吁,但透过他的疲惫,我也分明看得出宁静与从容。在走廊中,李阿姨眼泪奔流,把我紧紧地拥抱到怀里,不断地说:“谢谢你,婧楠,谢谢你。”听到这些,我立刻难以自控,泪水湿润了李阿姨的肩头。

晚上回来,难以入睡。回想着近些日子赵老师的心路历程,回味着李阿姨的一句句发自肺腑的感谢,我倍感欣慰,但转念一想,他的那种豁达与宁静本来就存在于内心深处,我所做的只是把它重新唤醒,这不就是医务社工的使命嘛,赵老师经历了灵性的升华,我也得到了灵性成长。夜深了,手机叮铃一声,李阿姨发来微信,告诉我赵老师精神很好,喝了两碗小米粥,但太疲惫了,原计划第二天的正式讲课向后推一推,什么时候再讲等她电话,听到后,我安心地睡着了。

近些日子我去病房探视,赵老师都在昏睡,7月24日早晨,李阿姨打过电话,哭了,她说,赵老师走了,不过,他走得很宁静、很安详。我心中立刻五味杂陈,剧烈翻腾,想到了苏格拉底的《临终辩词》,想到了都德的《最后一课》。

医务社工与患者及家属合影

放河灯

赵老师去世后,我与李阿姨一直保持着联系,为她进行哀伤抚慰,帮她逐渐适应生活,一转眼已经1个多月了。一天早晨,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李阿姨,今天是中元节,她问我能否陪她一起“放河灯”。我爽快地答应了,内心告诉我,只要家属心神未定,我的工作就没有完成,再者,我早就成了李阿姨的亲人了。

放河灯的地点在后海。李阿姨说,这里曾是赵老先生最喜欢的地方,这里的一树一河一景,都刻在他的记忆里,因为,他就出生在这里的胡同。我似乎立刻明白李阿姨选在这里的用意。

岁末的北京,白天已明显变短,不到下午六点半,就已阴阳交替,星辰寥落了。宽宽的后海,还没有结冰,粼粼的水波荡漾,摇曳着垂柳的倒影。李阿姨点上一个河灯,轻轻地放在河里。河灯沿着水波,一荡一荡地向湖心涌动,渐行渐远。内里的烛光,由小变大,外部的荷叶,随着夜色的逐渐深沉,越来越像一片羊脂玉。

李阿姨来在银锭桥上,手扶望柱,凝望着河灯许久许久,安静得出奇。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把眼光又凝固到遥远的天际,消瘦的面庞透出了期盼,长长的睫毛泛出了泪光。她在看着、看着,嘴角抽搐着,默默地许着心愿。

顺着李阿姨的目光,我看过去,原来是那颗“启明星”,望着天空,它亮亮的,一眨一眨的,也似乎含情脉脉地对视着我们、抚慰着我们,我突然感到肃穆起来,也悄悄地劝慰:“李阿姨,它已把您的心愿接走了。”李阿姨喃喃地说:“明早,它会把他送回来的。”

……

中元节的后海

突然,手机的铃声响了,对面传来的是李阿姨的声音:“楠楠,过年好!”我忙不迭地答复:“李阿姨,过年好,你在包饺子?”李阿姨一片轻松,“好,我在看星星……”

作者简介

院办 赵婧楠

赵婧楠,北京清华长庚医院院办职员、清华大学医院管理硕士、中国医师协会特约通讯员、全国助理社工师、意大利VIP认证小丑医生。曾获评全国“最美医务社工”、首都“最美志愿者”、清华大学和清华长庚医院“优秀共青团员”等荣誉。

医学人文点评

医疗之外,帮助、鼓励与安慰病人应该成为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医务社工团队正是医院展现人文关怀不可缺少的力量,是带来温暖和期望的天使,用心沟通、切身感受,帮助患者建立求生的勇气,安慰家属悲伤无助的心灵,引领患者和家属平静、安详地迎接“坏消息”的到来......

医学始终在发展,但最终无法挽留所有生命。当医疗无法治愈的时候,更需要“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医务社工用心温暖着临终患者和无助的家属,用关心、倾听和陪伴奉献着医疗之外的温度。

又是一个暖心又感人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医疗,更有温度了!

点评人:马莉

北京友谊医院采购中心主任


作者:

北京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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