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王海鸰 照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改编自梁晓声荣获茅盾文学奖作品的同名电视剧《人世间》播出以来,创造了央视一套黄金档近五年来的收视纪录,让无数观众生发出对东北黑土地的向往。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大的成功,得益于原著小说打下的文本基础,也离不开编剧的改编创作。鲜少有人知道的是,该剧编剧王海鸰是剧组为数不多的“非东北人”。长于济南部队大院的她,一直以自己是山东人为傲,还在《人世间》里见缝插针地植入了不少山东元素。
3月2日,新黄河记者拨通了编剧王海鸰的电话,深入了解《人世间》的剧本创作,她与原著作者梁晓声、导演李路及团队之间微妙的艺术默契。其间,王海鸰还满怀深情地回忆了在济南度过的青少年时光,并幽默透露自己是如何将家乡“夹带私货”写入《人世间》。
1.观众从来没有变
王海鸰今年七十岁了,看平板追剧还是第一次。
为了能看到观众的反应,这次她主动放弃了电视屏幕,追剧的过程中一直打开弹幕,这样可以看到观众的实时反馈。有人说台词写得太绝了,也有人不太友好,要给王海鸰“寄刀片”,她并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死一个人,你就要给我寄个刀片?戏有阴才能有阳,但是我又说不了。”因为使用平板打字不方便,王海鸰很少跟观众互动,但内心却无比充实,“原来我的劳动是这么有价值。”
27岁时,王海鸰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后来收到了寄来的37元稿费,那时候的王海鸰感到非常诧异和不解。在她看来,写小说是一件纯粹的个人行为,还理解不到这是一件对社会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认为稿费收得“不合理”后,王海鸰就用这些钱买了两副羽毛球拍,给了当时所在的医院同事,人生的第一笔稿费就这样被她回馈了出去。
后来写得多了,王海鸰才慢慢认识到作家的职责和使命,开始关注读者、观众的反馈,书卖了多少万册,电视剧收视率多高。这些数据给王海鸰带来兴奋感,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劳动确实有它的社会意义和价值所在,但是如今通过弹幕的形式接受聆听观众的声音,冲击力又增强了。
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她的观众经历了一代人的变迁,当年的毛头孩子已经当了爸妈,当年的父母也当了爷爷、奶奶,不过不论时代如何变化,王海鸰三十多年的创作经验告诉自己:观众始终未变,“如果你真的是写好了,是不分艺术,连种族都不分的。”
剧集播出后,豆瓣网友打出了8.1的高分,但仍有人认为“打低了”。王海鸰说不管别人打多少分,她会给《人世间》打9.9分,“非常满意。我觉得自己比较幸运,当然个别地方有遗憾,瑕不掩瑜。”
王海鸰和导演李路 照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2.接不接?做决定做了4个月
王海鸰之前创作过《牵手》《中国式离婚》《新结婚时代》《大校的女儿》等情感类佳作,更有着“中国婚姻第一写手”的称号,《人世间》于她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历。
这是王海鸰第一次改编剧本,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导演李路联系她的时候,王海鸰正在带学生创作,手里进行着另一个项目,推进得有些困难。身为老师,王海鸰认为通力合作才是新手学习的最好途径,《人世间》的出现,于是就成了她和学生开展通力合作的新目标。
读过小说后,周家人以及街坊邻居这一群人的状态深深吸引了王海鸰。
出生在山东,长在部队大院,“光字片”的故事距离王海鸰很遥远。放在以前,王海鸰并不是梁晓声的目标读者,如果不是《人世间》找来,或许王海鸰就错过了一次了解自己生活盲点的机会。巧的是,那段时间她特别爱看历史书和相关的文学书,想了解历史进程中普通老百姓的故事,而《人世间》就是这样一部讲述中国某个历史阶段某一群代表性的小人物的作品。
“真实、扎实、鲜活,我觉得《人世间》对中华传统文化起到了一种形象诠释的作用。”王海鸰说,我们经常提到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家文化”,总说“仁义礼智信”,总说“德治、礼治”,这都是广义的,《人世间》是对这些词汇的形象表述。
王海鸰心动了,她又找来李路导演的其他作品,全都看完后才决定合作,王海鸰前后做了大概4个月的准备工作。
“改编就是再创作,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它(《人世间》)这么大的体量,我要是改编不好,一个是对不起原著,第二个是对不起导演团队,也对不起我自己。”
3.《人世间》的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
《人世间》作为央视“开年剧”播出,又创下了央视一套黄金档五年来的最好成绩,一时间成了严肃文学作品改编的成功案例,无疑对整个行业都会产生一定的导向作用。
但王海鸰认为,《人世间》的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造就的。
首先从改编层面讲,严肃文学更多的是作者个人对生活经历的一种思考和私人情感的抒发,而电视剧是大众艺术。“越是严肃文学,个人化的痕迹会越重,改编起来会越难。”“从小说的表达方式转化为影视的表达方式,严肃文学比通俗小说改编起来还难。因为通俗小说本来就具备了强烈的影视化需要的元素。”王海鸰和导演团队开了三次会,就一点达成了高度默契和共识,“就是这个剧一定要温暖,给人力量和希望,把他小说原著钢铁般的沉重和昏灰改成一种温暖、明亮、希望的色调。”
《人世间》能在春节期间登陆央视一套黄金档,是这部作品引爆口碑的“天时”。正值过年期间,剧中的周家一家人就是中国亿万家庭中的一个缩影,在周家父母身上,在周家儿女的成长经历中,在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的一言一行中,每个中国人都能看到自己或者父辈的影子,产生强大的共情力量。
让王海鸰感到意外的是,剧集虽然被“砍掉”了二十集,但保留下来的都是精华,几乎没有影响观众的追剧体验。王海鸰为此由衷感叹道,“这回碰到的都是高手,导演团队个个都是高手,选的这帮演员又是高手,摄影、化妆、服装、道具、音乐都完美,包括央视的这帮编辑也是高手。”
4.遇到了一群“识货”的团队
对编剧来说,听到的声音越多越容易迷失自我,王海鸰深有体会。正式投入创作后,王海鸰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屏蔽掉外界所有可能干扰自己创作的元素。
“开会的时候,晓声讲到了一个他对剧本的设计,当时就让我感到我俩之间至少是在剧本创作中理念完全不同。然后怎么办?当下我就做了个决定,绝不再征求作者的意见,最大限度保护自己的直觉、冲动和热情。”王海鸰非常了解自己,很容易被外界干扰,她能采取的唯一策略就是“躲”。
听上去有些不合常规,王海鸰却幸运遇到了一群“懂”她的人。
前前后后三年多的创作中,她没有和梁晓声做过任何创作上的交流,“我不问他也不说,剧集播出后他也不说,我想他心里的遗憾肯定多,我理解,因为我也做原创。我听过不少原著骂改编者的传闻,但是晓声没有,他也做过影视,他懂,充分显示了他的睿智、大度、宽容还有厚道。所以我是很感谢他的。”即便很少交流,但王海鸰能感受到梁晓声对艺术创作的尊重,两人在艺术上达成了无形的默契。剧播完了,王海鸰也收到了梁晓声对她的隔空“点赞”。
《人世间》的剧本创作中,王海鸰认为自己和梁晓声起到了互补的作用。梁晓声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弟弟就是酱油厂工人,他的生活经历是王海鸰没有的。王海鸰16岁当兵,从山东的一个小岛出发,一步步成为作家、编剧,她的人生经历和梁晓声也没有重叠。性别不同、生活轨迹不同,让他们形成了互补的状态。
剧组曾多次邀请王海鸰过去,王海鸰有自己的坚持,“网络这么方便,有什么意见可以反馈过来,觉得文字表达会有曲解,那么语音好了,对不对?打电话会干扰到我,留语音嘛,留的语音我晚上慢慢听,听了以后我就会有很准确的理解。”
她总说术业有专攻,会说话不一定会写字。王海鸰每天会根据剧组的反馈意见进行修改,改完了再反馈回去,有时候为了等消息,整宿都睡不着觉,就这样度过了长达近半年的拍摄期。
当《人世间》呈现在屏幕上,王海鸰觉得一切都值了。在剧本基础上,现场导演和演员进行了一些调整,二度创作呈现的效果完全超乎王海鸰的预期,是她所有剧本里最好的一次。
“躲起来不见人”的创作方式见效了,王海鸰笑着说,“因为什么呢?因为合作的这帮人都是识货的人。他们认为不对的地方,跟我一说,我觉得还真就是不对,还可以更好;他们认为对的地方,全都保留了。所以我这回虽然累,但是很愉快。”王海鸰形容自己遇到了一群“对的人”、志同道合的人,感受到了一种惺惺相惜、英雄见英雄的创作氛围。
5.好作品不是迎合出来的
和去年的口碑爆棚的主旋律题材作品《觉醒年代》一样,《人世间》也吸引了众多年轻观众,王海鸰接受采访时曾概括说,无论什么时候的作品,最重要的一定是写好“人”。
《人世间》的创作远远超出了她过去的创作经验,“我过去是横截面式的创作,就是一个棍子把它横着截开,我就写这个横截面。《人世间》是纵向的、纵深地写,我要关注的人物特别多,关注的方面也特别多。还有这个领域,虽然这次我依然是本着从‘家文化’来往外发散,从周家往外发散,但是写小说可以一笔带过,写电视必须要给人有正面的观感,这就带来了挑战。”
她举例说,比如写秉义这个市委书记拆迁,虽然自己没有经历过,但是生活中见过别人拆迁,“我能体会到老百姓的不易,也体会到政府的不易,所以我把这段写出来了,居然给我通过了。因为什么?它是生活中来的,是作者亲身体会到的,那么体会到的东西它必然是有冲击力的,在艺术上是可信的。写出来之后,导演团队没说不通过,而是拍了,央视也播了,我觉得我遇到了好的创作团队和播出团队。同时从创作者角度感受到,如果我首先自己去做一种预判,创作永无出头之日。”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在别人没杀你之前,你不要先自杀,这是最重要的。”很多编剧的创作以能否通过审查为基本考量,对审查的预判让他们蹑手蹑脚,王海鸰认为这种行为其实是推卸责任,“你要是自己就先把自己禁锢住了,那怎么去创作,那不叫创作,那叫匠人。”
在写人和人性方面,王海鸰有自己的原则——不能迎合,迎合政策、迎合政府、迎合老百姓都不可取。“首先保持自我,你能接受的、你能表达的,你就充分地去写,这样才可信,真实的东西才可信。所以说保护自我是创作者的秘籍,尤其是编剧们的秘籍。如果你老是瞻前顾后,想得太多,那你就会把第一生产力的创作热情被自己扼杀掉,这是最不可取的。”
编剧王海鸰 照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6.把对家乡的爱“植入”剧情
王海鸰和周秉昆是同龄人,1952年出生于淄博,后来跟随父母来到济南,生长在一个有六个孩子的大家庭。
父母都是军人出身,经历过战火年代,王海鸰成长在原济南军区司令部的大院里,就在八一礼堂旁边。《人世间》一开场是1969年,父亲周志刚即将离家奔赴西南大三线,周家长子周秉义响应国家号召前往江辽省建设兵团,周家一家五口上演了一场离别催泪大戏。那个时候的王海鸰也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因为年龄太小,再加上部队有政策,部队的孩子可以去当兵,王海鸰就当兵去了。
王海鸰被分配到了长岛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上,当了四年的通信兵,后来又到部队医院工作,接受护士培训后当起了卫生员。因为外科离政治处很近,王海鸰又经常在医院里办黑板报、给宣传队编节目,被调到了政治处,从那以后接触文字的时间多了起来,还在晚上偷偷地写起了小说。1980年底,王海鸰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赶上了文学的黄金年代。
和《人世间》里周家的三个孩子一样,王海鸰也是被时代的巨浪推着前进,在她16岁离开济南时,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著名作家、编剧。提起学生时代,她甚至已经记不起自己最初是怎么爱上文学写作的,“我当年考的省实验中学,好像数学是100,语文只考作文,考了98,我们家6个孩子就我眼睛近视,我不知道是不是看书看的,可能还是爱看,但没有在主观上明确意识到什么。”
《人世间》里的周家父母让无数观众看到了中国式的婚姻和爱情,而制造这种温暖底色的王海鸰就来自这样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们家特别温暖,我结婚特别晚,35岁才结婚,很大的原因就是已经有了一份来自家庭的感情寄托,认为有家就足够了,有父母就足够了。”王海鸰曾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就读,五一只放一天假,王海鸰会坐上一夜火车回家,只为了和父母待上一天。
在济南,王海鸰度过了十几年快乐的青少年时光,四里山(现在的英雄山)、金牛公园、大观园是她常去的地方。最近一次回济南是在疫情之前的春节,春节还没过完就急匆匆回了北京。虽然常年不在济南,但王海鸰对济南和山东的热爱早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一直以自己是山东人感到骄傲自豪,以至于在作品里总是见缝插针地夹带“山东元素”,《人世间》里周家一家人和山东的渊源就是她刻意为之的,“让老周家是从山东闯关东过去的,还特地把山东大学写了进去,要不然聪聪哪能上山东大学历史系?”这些小心机里透露着她对家乡的情感。
聊到打算,王海鸰坦言年纪大了,《人世间》之后不会再写电视剧了,“写不动了,我今年七十了。”写作早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未来的日子里,她依然会继续创作自己喜欢的文字。
新黄河客户端记者:任晓斐 实习生:胡嘉琪 编辑:孙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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