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这是1917年2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的题为《朋友》(后改作《蝴蝶》)的白话小诗。一时间,褒贬如潮,争鸣四起,在新文化运动浪潮中荡起阵阵涟漪。
(一)
这首仅有40字的白话小诗,褒者称它为“新诗的革命”“中国现代第一篇白话诗”;贬者斥之既无平仄又无典故,“非圣无法,罪大恶极”。一首白话诗,为什么引起这么大的争议呢?
文言文讲究引经据典、骈俪对仗,被历代文人士子视为“高雅”语言,直至晚清,都是官方文书、学校教材、报纸杂志的基本文体。与文言文相比,白话文通俗易懂,易于平民大众接受。
近代以来,屡遭列强欺辱的惨痛经历,让有识之士深感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的紧迫。而文言文难以承担起“西学东渐”的使命。胡适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开始琢磨文学革命的事情。他认为思想启蒙要先从好好说话开始,给文字“放足”:“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到哥伦比亚大学读哲学博士时,他思考得更加深入。本想写文章打出文学革命的旗子,但朋友反对,他“胆子变小了,态度变谦虚了”,所以写成的文章标题称《文学改良刍议》。文章写好后,他寄给《新青年》编辑部,于1917年1月发表在第2卷第5号上,同年3月被《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转载,在国内外产生了较大影响。
《文学改良刍议》发出了文学革命的先声。文中大力倡导白话文学,提出“文学改良八事”: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白话新诗《蝴蝶》就是体现胡适文学改良思想的试验成果,语言自然、朴素、口语化、不拘平仄,具有划时代意义。
(二)
真正鲜明举起文学革命大旗的,是《新青年》主编、刚刚担任北大文科学长的陈独秀。1917年2月,他在《新青年》发表《文学革命论》这篇气势磅礴的战斗檄文。
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将胡适称为“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宣称“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并提出三大主张: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陈独秀一针见血地指出,古文、八股、桐城派、骈体文、西江派的弊病,将“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斥为“十八妖魔”。他设问:“有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誓言“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
读到胡适、陈独秀接连在《新青年》发表的这两篇倡导文学革命的文章,北大校长蔡元培颇为赞赏。这时他正准备聘请一批具有革新意识的学者到北大任教,于是他找到陈独秀,了解胡适的情况,陈独秀自然是大力推荐。“那就把适之请来吧!”蔡元培给大洋彼岸的胡适发去聘书。
1917年9月,胡适来到北京。在老字号餐馆六味斋,50岁的蔡元培为26岁的胡适设宴接风,共商办学大计。胡适正式出任北大文科教授,主讲中国哲学。蔡元培、陈独秀、胡适均属兔,被戏称为北大的“三只兔子”,他们都憋着一股劲儿,要在北大搞出影响全国的动静来。
文学革命的旗帜一经打出,立即得到一批进步教授、学者的积极响应。北大教授钱玄同是位古文字大家,深谙文言文弊病,成为力挺白话文的又一位急先锋。他致信陈独秀:“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务期老妪能解。”沈尹默、沈兼士兄弟也是古文功底深厚的知名学者,他们站台支持白话文,给陈独秀、胡适以莫大的鼓励。外地的刘半农热情支持,1917年5月就在《新青年》发表了《我之文学改良观》,主张文章分段、加标点符号。同年夏,他被聘为北大国文教授。在老师的带动下,傅斯年、朱自清、俞平伯等一批北大青年学子投身到白话文动中。
以“疑古”著称的钱玄同倡议《新青年》编辑部同人,用白话作文、文章加标点符号、数字用阿拉伯数字、纪年用世界通行的公元纪年、书写印刷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这些主张颇有创意,令人耳目一新,只是施行起来有快有慢。1918年1月,《新青年》从第4卷第1号起,改为白话文、使用标点符号,在新闻出版界树起新的标杆。
(三)
《新青年》倡导的文学革命及其实践,起初尚未与政治革命结合,社会反响并不大,编辑部同人不免有些失望和寂寞。怎样才能改变刊物孤军奋战的局面,扩大白话文的影响呢?编辑刘半农曾在上海做过剧团编剧,顿生一计。他与编辑同人钱玄同商量:可否演出“双簧”,你扮封建老学究,我扮文学革命者,咱们一正一反批驳一下顽固派。钱玄同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方法不厚道。非常之事只有采用非常手段!经不住刘半农软磨硬泡,钱玄同答应了。
1918年3月,钱玄同化名“王敬轩”,在《新青年》发表《文学革命之反响》,用文言文形式,以封建文人的口气,洋洋洒洒数千字,尽数新文化运动种种“罪状”,指责他们“不要祖宗”。这篇文章后面,紧跟着的是刘半农近万言的回答,嬉笑怒骂,对“王敬轩”观点一一批驳。
这出“双簧”演得很出彩,反响很大。一名读者给《新青年》写信:“贵记者对于此间的谬论,驳的清楚,骂的爽快;尚且有糊涂的崇拜王敬轩者等出现,实在奇怪得很。愿你们再加努力,使这种人不再做梦。”
白话文的声势造出去了,还需要好作品来支撑。钱玄同轮值主编《新青年》第4卷第2号,“略检青年诸稿”,发现中意的不多。他想起东京求学时的同窗好友周树人,就前往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拜访。周树人兴趣在别处,先是推辞,但架不住老同学的紧追不舍,只好答应下来。4月,稿子终于来了,题目怪异,叫什么《狂人日记》;作者名字也没见过——鲁迅。文笔太犀利了:“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篇中国现代白话小说开山之作,一发表就“震动了新文学界,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使鲁迅闻名全国并登上新文学领袖的地位”。
刚刚担任北大图书馆主任的李大钊,热情支持白话文运动。《“今”》《新的!旧的!》两篇论文,都是用白话文写的,比他之前的文章通俗了很多。他殷切寄语《新青年》:“打起精神,于政治、社会、文学、思想种种方面开辟一条新路径,创造一种新生活,以包容覆载那些残废颓败的老人,不但使他们不妨害文明的进步,且使他们也享享新文明的幸福,尝尝新生活的趣味,就像在北京建造电车轨道,输运从前那些乘驼轿、骡车、人力车的人一般。”
李大钊也尝试用白话文写诗,1918年9月在《新青年》第5卷第3号发表的《山中即景》(二首)是一例。诗句清新朴实,赞美了家乡河北昌黎五峰山的风光。这首诗虽然用五言体式,但完全是口语化的,符合诗体解放的要求,具有初期白话文的特色。
山中即景
一
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绝无人迹处,空山响流泉。
二
云在青山外,人在白云内;云飞人自还,尚有青山在!
(四)
影响日益广泛的白话文,遭到旧派学者的激烈反对,甚至谩骂攻击。北大旧派学者黄侃“在他所编的《〈文心雕龙〉札记》中大骂白话诗文为驴鸣狗吠”,经常在课堂上讥讽胡适。有一次,黄侃讲课中赞美文言文高明,举例说:如胡适的妻子死了,家人发电报通知胡某本人,若用文言文,“妻丧速归”即可;若用白话文,就要写“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呀”11个字,其电报费要比用文言文贵两倍。
胡适则大讲白话文的好处,有学生不服气,举出了“拍电报”的例子。胡适当场给同学们出题:有朋友邀我去做行政院秘书,我不愿从政,便发电报拒绝了;复电便是用白话文写的,非常省钱;请同学们代我用文言文拟一则电文,看看哪个省钱。同学们纷纷拟稿,最后胡适挑出字数最少、意思完整的“才学疏浅,恐难胜任,恕不从命”。胡适念毕说这份电稿仅12个字,算是言简意赅了,但还是太长,用白话文只需5个字:干不了,谢谢。
黄侃教授只是课堂上骂骂而已,而翻译家林纾自称“清室举人”,则恨不得要拼命。1919年2月17日,他在《新申报》上发表文言小说,名曰《荆生》。其内容是:京师陶然亭的西厢,住着个叫荆生的人,“须眉伟然,知为健男子也”。有一天,陶然亭来了三个书生:皖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浙人金心异(影射钱玄同),从美洲新归、能哲学的狄莫(隐指胡适)。这三人饮酒歌呼、放言高论,抨击孔孟、诋毁伦常、攻击古文。就在这时,“伟丈夫”荆生出现了,他狠揍了田生、狄生,并痛骂他们简直是“人间之怪物”。他还致信蔡元培:“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林纾反对文学革命,骂新派人物为“蛮夷禽兽”,还幻想“伟丈夫”荆生出头收拾搞白话文运动的人。有人分析,他眼中的“荆生”就是他信奉的皖系军阀。
历史潮流滚滚向前。在《新青年》的带动下,仅一年多时间,白话文运动席卷全国,1919年,全国各地出现白话刊物4000多种。同年4月,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朱希祖、周作人、马裕藻6名教授,在国语统一筹备会第一次大会上,提交《国语统一进行方法》议案,提出汉语也要使用标点符号。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白话文为国语,并发布《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
1917年开始的白话文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文言与白话之争,白话文争出了一片新天地。五四运动前后,广大青年解脱了刻板的古文排比、对仗的枷锁,用白话演讲和写文章,有力促进了新文化运动。
白话文运动不仅是提高国民文化素质的文学运动,更是传播民主科学思想的启蒙运动。
(本文来源于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红楼旧址群故事》,北京出版集团 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