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3 17:37
由顾雷编剧并导演的两部荣获“戏剧中国”最佳剧本奖的作品相继在北京上演,其中“母亲篇”《长翅膀的杜若》2月18、19日刚刚在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首演;3月3日至5日,“父亲篇”《水流下来》又将在鼓楼西剧场上演。这两部用冷静又温暖的态度直面当代家庭、审视父母和子女关系的原创戏剧,都引起了业界和观众的关注和热议,也让人对顾雷近年来的创作心路历程产生兴趣。
李晏 摄
顾雷被认为是中生代戏剧人中极具人文关怀和诗意表达、兼具知识分子思辨和平民视角的导演。这个很年轻时就曾以独特出众的才华让戏剧圈为之惊叹的“文艺青年”,在经过人生历练后,成为外表温和沉稳、内心静水深流的“中年导演”,也越来越将视角投射到平凡普通的芸芸众生,生老病死的烟火人生,通过家庭关系中的矛盾冲突反映复杂的人性和社会。然而,顾雷的原创戏剧并不停留在现实层面,而是以一种独特的哲思和诗意美学深入到精神层次。对他而言,戏剧创作源自于生活,但“现实里应该有一些荡漾的东西”。
理解父母的过程,是对自己生命的丰富
记者:《水流下来》和《长翅膀的杜若》这两部作品从很特别的角度去刻画父子、母子关系。请问这两个剧本构思从何而来?是否源于你自己或身边人的真实生活?
顾雷:小时候,我喜欢在父母家里翻箱倒柜,后来发现儿子也爱翻爱问,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问题超多。其实这是孩子的天性,长大之后就很少翻了,再翻就别有意味了。我从18岁上学来到北京,其实回家的时间不多,特别是大学毕业之后没有了寒暑假,回去的机会就更少了。我成年后回父母家翻箱倒柜就两回:一回是结婚前在父母家里收拾出一间新房迎亲用,整理过一次,那时是大刀阔斧,拆拆卖卖,意气风发;另一回是父亲去世后,我收拾他的房间,单人床、装衣服的立柜、鱼竿渔网、书等等,很多小时候司空见惯的东西,彼时再见,想着怎么处理它们,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于是翻箱倒柜就成为《水流下来》中儿子很重要的一组动作,翻出了父子几十年的生活,发现了父子关系中隐秘的纹理。
而母亲与子女的关系中有些本质性的东西,与父亲和孩子之间的截然不同。小时候看母亲,多是个身份,偏见居多,觉得母亲就是那个总管着我、爱记账、爱发脾气的人。直到自己人届中年,视角放平后才发现,母亲是个从小长大演过戏、做过梦、进工厂,结了婚、生子女,幸福过,又不幸,现在依旧能在老伴的葬礼上热烈地畅想未来,并对生活有所希冀的完整而饱满的人。在一些特殊情景下,我们会察觉到母子之间那隐秘而特殊的连接,并在回溯她一生的故事里寻找到某种慰藉。
我身边也有很多朋友都面临着和父母的关系问题,亲代-子代之间的指导和反抗,控制和反控制,这是很当下很普遍的问题。我倾向于不把亲子两代的观念冲突描绘成此岸与彼岸的对立,更倾向于描绘成一条河的上游与下游,上游的水早晚要流到下游去,这是生命时序的问题。中青年人掌握话语权的时候,请不要急着把小孩和老人描写成怪物,可以观察,感受一下:生命的初始阶段是怎样一步步睁开眼,适应和认识世界的?老人是经历了什么,如何一步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老中青少幼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是个理解生命的过程,静下心来体会,会有大感悟,对我们自己的生命是个丰富。
诗歌和戏剧,让我们转过身看大千世界
记者:你的戏剧很独特,既残酷又幽默、既写实又诗意,非常耐人寻味。这样一种风格是如何形成的呢?
顾雷:我有个习惯,避免明显清晰的结构,不希望把人物的身份界定得特别死,把戏里的因果说得特别清楚。戏是以生活召唤生活,以情感召唤情感。编剧写的生活和情感,被演员理解、丰富并演绎,然后在灯光音乐营造的氛围里,召唤观众的共鸣,感知观众的反馈,听观众讲他们自己的生活和眼泪。我们还愿意适应调整,慢慢就把戏丰富起来了,这就是戏在剧场中的成长酝酿。
我很认同里马斯·图米纳斯导演对“戏”的一段描述:北方的冬天,你提着灯走进牲口棚,牛羊猪鸡都看着你,它们的粪便就在脚下,有半尺厚,你抬头看,天花板上是粪便里的水汽上升凝结的水滴,成千上万,晶莹剔透,这些水滴干净得可以直接饮用。戏剧舞台上演员的插科打诨、装疯卖傻、悲欢离合,观众的眼泪和笑闹,都像地上的粪便一样,而观众走出剧场,心灵上获得的应该是天花板上那些纯净的水滴。
记者:你当年就很喜欢读诗写诗,如今你的戏剧中,依然有诗意化的表达。能谈谈你在这方面的艺术追求吗?
顾雷:我自己蛮喜欢诗的,我从高中开始写诗。虽然现在的作品是从现实生活中来的题材,但我也希望找到一个更悠扬、更舒适、更诗化的表达方式。孔子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不读诗的生活,就像面对着墙站着一样,而诗歌和戏剧,让我们转过身来看大千世界。所以我不是很喜欢那种完全写实的东西,希望在现实里面能够有一些荡漾的东西。
林兆华的影响,让自己受益终生
记者:你22岁还在上大学时,因为改编并自导自演了《沃伊采克》而一举成名,并且得到了大导林兆华的器重,还曾经在他担任北大戏剧研究所所长期间,做过他的助理。你在跟着林兆华导演工作、学习、打杂、排戏的过程,都学到了什么?他给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顾雷:看大导排戏那简直太吃惊了,他的艺术直觉、感受力、敏锐度,都太吓人了,让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当然,大导也有自己的遗憾,我觉得若他的想法能实现个八分,就是我们目所能及的顶级作品,绝不逊色于任何所见的国际大师。我受他的影响是巨大的,要展开说,颇不自谦,简单说,一是再看很多戏觉得不过瘾了,甚至怀疑这不叫戏吧;二是使我坚定了该怎么做戏,保护好自己的直觉和气质,避免以辞害意,把重要的东西丢了。另外我在音乐方面的感觉,也是大导给我开的蒙。因为我读研究生之前几乎是个音乐盲,后来看大导排《樱桃园》,我是执行导演,经常在一边看。我觉得大导太敏感了!没想到一个人能把音乐用得这么好,这么舒服,一下感觉自己就明白了。跟在大师身边看,这特别重要。
记者:你创建的“树新风剧团”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个剧团的风格和定位是怎样的?剧团成员又是什么样的状态?
顾雷:当时与小伙伴们成立树新风剧团,大家赞许它庄中寓谐,中文“树新风”,英文“Tree New Bee”。我希望剧团真能为剧场带来一缕“新风”。 风本无形,不借器名,由冷热而生,因不平则鸣,温润而万物感生气,冷峻则草木皆披靡,飘风先驱,从高势能到低势能,以补不足。君子不器,强调内在的气质和力量,戏也要追求内在的气韵气象,“不具象、不界定,诗韵与内力的统一”,是我们做戏的宗旨。
剧团成立十年来,不断有人员的流转,因为生活总是会发生变化的。在这个变化当中,有些人走了,也有一些人来了,这是一条开放的河流,有汇入的水,也有引出的水。而且,走了的人可能某个阶段也还会回来。因为我们的戏不断往前走,也有不同的内容。遇到吸引他们的内容,或者他们的生活有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回来。重要的是我们能捕捉到现在我们自己生命里边那个最活跃的、最感兴趣的话题,按自己的方式,写自己的生活,琢磨自己的舞台,认可自己生活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