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5 11:38
流俗地
[马来] 黎紫书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连你们开着眼睛的人都觉得这世界不安全,都必须活得小心谨慎,更别说我们这些看不见的人了。”
——银霞
出生后,银霞的眼睛几天没睁开。等眼睛终于睁开了,眼珠却怪怪的,先天失明。
银霞不知有多想和邻居细辉、拉祖一起上学。学霸拉祖说银霞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子,记忆力极佳,手指灵巧,还会下盲棋,与拉祖对弈象棋总是棋高一着。
但她不知听过多少人说:“盲妹上学有什么用?读了书又有什么用?以后找个盲人嫁了吧。去按摩院,或者拉二胡,自已养活自己。”
挥之不去的恼怒与沮丧,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银霞的咽喉。
马票嫂说密山新村有一所盲人院,银霞挣扎了好几天,终于战战兢兢地向母亲提出,母亲听了银霞说的也不回答。
“妈……”银霞再提一口气。
“不要说了。”母亲截停她,“你爸不会答应的。”
银霞并非没有做好被拒绝的心里准备,却没想到母亲先发制人。银霞几次欲言又止,良久也挤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她终于忍不住垂下头呜咽起来,头愈垂愈低,嘴巴里全是眼泪的苦咸。
“何苦呢?你哭成这样是要折磨谁?”
“我十六岁了,从来没有闹过什么。”银霞依然低着头,任由涕泪直垂;黑暗如一副厚厚的头罩套在她头上。“我有吵过要新衣服吗?有吗?我有要过漂亮的鞋子吗?有要过玩具吗?你看,我什么都没有!”
母亲沉默半响,忍不住自己也抽了抽鼻子。“你怎么不能安分点呢?”
“我还以为自己逃出了陈家,那一刻我才明白,其实是我被他们一脚踹开了。”
——马票嫂
陈家在密山新村是大户,马票嫂在陈家待了三年,产下一子。那三年里陈家人对她百般奴役,让她吃尽苦头;丈夫又怯懦苟且,对她的哭诉与埋怨无动于衷,令她齿冷。尽管与娘家只隔了几个路口,却因得不到婆婆的允许,那三年马票嫂只回去过三趟。
马票嫂抱着孩子逃出夫家,为了避免与前夫陈家冲突,硬着头皮到街场去找工作。她卖过鞋子,当过清洁工,也在旅行社当过文员;几经辗转,竟把脸皮练厚,胆量也大了不少,后来被人介绍去给一地下万字场(非法赌场)收注,她活跃于新旧街场,是当年少见的以摩托代步的妇人之一。
机灵和洞明的马票嫂,晚年的时候竟像用久了老机器忽然崩坏,头脑衰退的比平常人厉害,说话开始乱七八遭。忽然会把银霞当成多年前的女孩,问她,你妈带你去找那医生了吧?这事不能拖,你的肚子不能等呀!那孩子在银霞的肚子里只住了五周,马票嫂把医生介绍给她,要私下把“问题”解决以保全银霞的名声。
银霞不再去密山新村的盲人院了,好几年都过得郁悴,直至后来到的士电台上班。银霞把地名路名以及大致的方向记下来,心里熟门熟路,像画了一张地图,还能说出许多街道的前世今生。她的特殊技能被各个媒体争相报道,“盲人之光”“人肉地图”,银霞成了城中红人。
“细辉,这么多年了,你哥不会回来了。”
——惠兰
大辉刚到酒楼来应聘的时候,是蕙兰的父亲给他面试。蕙兰初见大辉,被他挺拔的身影吓了一跳,他在一众侍应中鹤立鸡群,特别仪表堂堂。
蕙兰那时一点不知道大辉的底细,却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欢喜,还说服父亲给他一个优惠价,把家里最后一个空房出租给他。
大辉搬进去后只交了一个月房租,在房里随地铺了一张廉价床垫,月中买的床架尚未组装起来,月底就搬到蕙兰房里,成了自家人。
蕙兰与大辉的第一个孩子叫“春分”,蕙兰想要凑齐春夏秋冬四个孩子。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小儿子立秋才满周岁不久,大辉开始捞偏门,被不知道是第几任情妇抛弃,堕落到极处。终于,大辉被蕙兰撵出家门。
十年过去,三个孩子渐渐长大,两个小点的孩子都记不起父亲的样貌,蕙兰偶尔心有不甘,忍不住对几个孩子旁敲侧击。说真的,爸爸没偷偷来见过你们吗?
没有。没有。真没有。
因为无人相信大辉凉薄至此,竟然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的儿女,大家便情愿相信大辉死了。银霞也是这么想的。谁不这么想呢?大辉欺负男人辜负女人,怎么都不冤枉。
“南天洞停车场上车,要到坝罗去。”盲女银霞听到了大辉的声音。
大辉回来了。这种事,怪不怪呢?
流俗地上生活着一众鲜活的人,他们的人生碎片,被我们一一拾起。
《流俗地》就像旋涡一样,把几家邻里卷在了一起,让我们从这碎片中一窥宏大的人世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