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海润

我常听教练说：“飞起来，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都会惆怅的看着前方的滑雪场，然后沉默。我知道他的沉默是因为什么，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讲，伤病是必然，能否完成毕生的梦想却是偶然了，我就没有那么大的梦想，我只是喜欢。

教练是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退役下来的单板滑雪选手，据他说如果不是伤病，那一年的冠军很有可能就是他了，不过是不是我不知道，他对我极其严厉却是事实。我记得当我第一次从跳台上跃起的时候，那种失控的速降感与对于在空中孤立无援的恐惧，让我狠狠的栽进了雪坑里，之后是长久的耳鸣和周身的疼痛。当我缓过神，才发现教练把我拖了出来，他摘下我的头盔，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你不适合滑雪，你走吧，你父母不会怪你的。”

我从小学习就不怎么好，老师说这叫大器晚成。有一天他和我父母长谈了很久，我就站在窗外，看着白花花的雪慢慢的飘下，而屋内是父母皱紧的眉头，等雪快落完的时候，父母出来了，他们冲着我笑了笑然后把我领回了家，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我很感谢我的父母也没有告诉我他们谈了什么。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好像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假，陪我做了很多有趣的事，旅游，登山，长跑，还有很多……父亲说：“生命的意义并不只用一种方式去体现，生命是精彩的，包容的。”事实证明，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还记得那个睡在帐篷里的晚上，并为此深深感激。后来，我喜欢上了滑雪，从最基础的双板到单板，我只用了三天，父母都说我有天赋，我便认为我真的有天赋，于是他们把我送去了青训营，直到现在。

话说回来，教练说完之后就直接拖着我的雪撬板离开了，在地下拖出了老长的一条痕迹，歪歪扭扭的，至于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我又傻兮兮的跟在了教练的屁股后边，其实当我沿着那条蜿蜒的的痕迹行走时，又想起了和父亲交谈的那个夜晚，父亲指着天上角落里熠熠生辉的北极星说了很多话，我都不太记得了，而感受却深深的记在心底，那是一种迷茫和激动相交杂的柔情，事实上，于我而言北极星更像是一种温柔的陪伴，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在短暂的人类文明里，用几百，甚至几万年以前的光陪伴着，在我沉溺在未来的无穷可能性中时，那束即将到来的星光是我唯一的可知论，如同不断陪伴着我的身边的父母、朋友、教练……

想到这，我对着教练喊道：“教练，我再来一次，这次一定能行。”

在速降之前，教练指着雪道半途的跃起台说：“飞起来之后，你就什么也不怕了。”据说这话是教练的教练告诉他的，而现在他把这话说给了我听，不过在速度飙升的时候我的心都是忐忑的，直到我冲出跳台，压低重心，旋转，脚步用力，找好落点，啪！猛地落地，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完成了一次360转体。原来飞起来什么也不怕是这样的感觉，正所谓当你直面深渊，才可以体会到深渊带给你的力量与诱惑，才可以真正体会到滑雪时短暂滞空的真正魅力所在，才明白隐藏在深处的勇气。

当然训练的日子很平凡，把所有的动作都打磨直至完美，剩下的只有突破自己，而竞技体育最大的亮点本身就在竞技两字，这不是说你一定要与人争个高下，而是在竞技的过程中去突破自己的极限。教练和我都在期待着，从360到720再到1080，我拿了很多的奖项，而教练也逐渐不再像原本那样严肃，反倒多了些生气，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当落日从雪场上消失，当扬起的雪泥落回雪面，当冷风穿过一旁的针叶林，都使我越发的平静与满足，我很感谢滑雪，这让我本就波澜不惊的生活溅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我也越发的认识到生命本就是包容的，而不是一条固定的单行道。可我的生命终究还是会回到竞技两字上去。

直到某一天教练对我说，冬奥要在北京办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春日里那随风飘扬的柳絮，散漫，飞得漫不经心，说到漫不经心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观点：表现在外的，恰好是最缺少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教练在之后的日子里对我的训练量又增加了许多，他说不可以给自己丢脸，更不能给自己的国家丢脸。即便我很兴奋，可却仍止不住发抖，因为我知道我该做下一些选择了，接下来会有一场世青赛，拿到好名次就能拥有奥运的入场券，当然我也可以不去参加，继续在雪场过我的平淡日子。

告别了教练后，我跑到平日休息常坐的山顶上，看着夕阳缓缓地落入山涧，夜幕逐渐浮现，我突然回想起自己从12岁到20岁所走过的日子，好像很丰富，但大部分时光与我相伴的只有脚下这片雪场，如同一位沉默的老者，他极其富有智慧，却又朴实而温柔，如果他会说话他可能会说，哦孩子你在犹豫什么？正如你所看到的，太阳降下以后便是黑夜，星光会很灿烂，可太阳也会照常升起，而那时我会是你的战友，也是你的归途。我当然没有立刻顿悟，哦孩子，何必自己开导自己呢。

我突然想起，教练说过奥林匹克精神是：“每一个人都应享有从事体育运动的可能性，而不受任何形式的歧视，并体现相互理解、友谊团结和公平竞争。”事实是我踏入滑雪之后，并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差而嘲笑我，相反在我不断比赛的过程中所经历过的很多人，他们都说你滑得真棒，而我的父母会说你很有天赋。现在我躺在山顶的雪地里，看着星空闪烁，发现我并不是迷茫，我只是想不明白自己要走到哪一步？因为光是身处于滑雪这项运动，便已经足够使我心满意足。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好像有个东西在我的短暂的生命中不断串联着每一个阶段，生命应该是包容的，不是吗？竞技体育不是奥林匹克，可大多数人的奥林匹克却只有竞技体育，我理应去到属于我的奥林匹克里去。

教练知道我的想法后，再也没在我的身边提起过冬奥会，他当然能明白我放弃了多么重要的东西。之后的某天夜里，他拉着我去了山顶陪他，教练说起了他10年在冬奥会上的经历，他说世界比赛上厉害的人很多，实际上他只是做着那个充数的分母，为了夺得名次他只好再一次挑战自己的极限，只不过动作做到一半就失误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参加过任何比赛，而每一次飞起来都会成为他的梦魇，带他不断地重回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滑雪曾经照亮了他，可如今却彻底沉寂。教练退役后很少会喝酒，可那晚教练失态了，他拍着我的肩说小伙子，真羡慕你，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羡慕什么，可当我敲下这些文字时，泪水早已浸湿了键盘，在冬奥会的前两个月我似乎明白了，因为教练重新飞了起来，在空中肆意的旋转着，在雪里，他依然是那个十年前的少年。

我想今夜是没有北极星的，北平的冬天很萧瑟，不过，冬奥在北京，却使我感受到阔别已久的温暖，那是我的奥林匹克，在黑夜中静默的温柔。当我凝望着封闭的雪场，又想起那句话，“飞起来，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时间再次回到过去，世青赛后来我还是去了，虽然没有一个很好的名次，可我的心却并不因此而失望，我记得那天是我十年滑雪生涯以来，最为享受的一次，如一句偈语所言：“鸟飞似鸟，鱼行似鱼。”从那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到，这才是体育所带给我的属于生命的意义。

所以我想，今夜的确没有北极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