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海中白象》:苦熬中的诗意
北京晚报 | 作者 凌岚

2022-08-29 21:22 语音播报


《海中白象》凌岚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海中白象》收了近年发表的九个中短篇小说,是我出版的第二本小说集。这九个故事里的人物,跟上一本《离岸流》类似,都是以移民美国的华人为主角。祖国经过这几十年的开放,外向人口流动至世界各地。根据美国人口统计公布的数据,截至2017年,组成纽约都市的三区华人移民达628763人。这是2017年的统计数字,它还不包括纽约市外围的长岛、新泽西州、康州等密集的卫星小镇里的华人。如果把外围地区的人数加上,“百万”是绝对可以达到的。人口调查统计表明,这一百万人来自于包括台湾和香港在内的所有中国省市和地区。

想象有一幅浮世绘的画布,在时间线上无限广大且可任意延长,可以承载这一百万之众每一位的人生故事,前世,今生,未来。事实上以我们一己之力,一个人的视界和眼光,即便真有一幅这样的画卷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看不到太多,极目所见——唯父母家人孩子,以及自己的人生路径。这样一幅内容海量的画,并不超凡,与我们几乎每天见到的日常没有太多区别。心理学家说人在日常生活中85%的时间都是靠习惯自动驾驶,并不触动意念和思想。人的无意识中,包含对自己和现实的漠视。写作,要打破的就是这种漠视。

■海中白象多虚幻

《海中白象》中所收的中短篇基本都是普通人家的俗事与琐事,无关宏大叙事。比如同题这篇,父母从江苏小城移民来美,在法拉盛各谋一个打工的工作。母亲是指甲店一枝花,颇有姿色的少妇。因为寂寞,搭上父亲开的装修公司合伙人……这人后来在工地突然跌下梯子,重伤瘫痪,是事故还是父亲故意报复,并无确凿的证据。伤者的亲戚要求赔偿,官司告到法庭,问来问去,私情就开始浮现。待父母离婚,母亲不久去世,“我”也长大成人。父女两人的隔膜,只有到最后一刻的枪林弹雨中才消除,他们像久别重逢那样不顾一切奔向对方,想为对方挡住一颗子弹。最后几秒钟的人生,这对被围困中的父女突然从冷淡的隔膜和经年疏离中走出来,坚冰融化,相拥相抱,经历最深切的亲情。多少人在移民之后生活并不完美,依然含辛茹苦勇敢地活下来,无论远处海里的白象多么虚幻,他们都保有一线希望。鲁迅关于希望的名言怎么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晚上从曼哈顿岛西岸的亨利·哈德逊高速公路往北开的时候,夜河两岸灯光迷离,切尔西区新建的价值千万的豪宅与哈莱姆区老公寓楼里的窗户,都透出橘色的光亮,从远处看几乎一样。一河之隔是新泽西,密集的灯火从远处照过来,隔着暗淡的河面居然像星星一样闪动着。若坐飞机在纽约的肯尼迪或者拉瓜迪机场降落,夜里,城市的灯光灿烂又整饬有序,地面上街灯和打了亮光的巨型广告牌,以及豪华的摩天大楼的灯光剪影在夜色中绵延到地平线,从缓缓下降的飞机里看这一切,如迎面坠向一面不断放大的魔法星盘,这时候你会莫名地兴奋,仿佛跟随这个世界著名的大都市一起经历“高光时刻”。

有高光,就有低光。有一次,我买了价廉的红眼飞机票去欧洲,接近子夜时分飞机起飞,低低地掠过法拉盛的上空。这时我恰巧掀起窗帘一角看到下面的街景,街上送外卖的人骑着单车,打工的人手里提着塑料包,明显是夜里下班回家;最奇特的是一群一群年轻女子,三三两两,姿态各异,像热带鱼一样聚在街角。这些微雕一样的风景,在客机的舷窗里突然出现又消失。那些热带鱼一样的女子,给我印象极深。但我想写的故事,一直到2017年才出现。八卦谣言,道听途说,新闻和想象,皆可成为素材。小说家第一素质,就是对人与事的警觉。我不能说自己已经达到这种警觉度,但我尽量做到平视。

■人在异乡最脆弱

另一个夏末的飓风季节,因为天气预报的不准确,两小时里内城地下水猛涨,低地上的公路积水成渊。那晚我驾车从机场接了孩子回家,一路看到被水淹的街道上垃圾满地,住在地下室里的人举家从深水里逃出来,衣衫单薄,赤脚站在路上,堆在路边的还有他们宝贵的携带之物——一只行李箱。不能及时逃出来的人们,遗照登在以后几天的报纸首页上。纽约的住房原则严格遵循食物链上的地位等级,越有钱住得越高,新来的移民则住在地下室里,飓风大雨淹到的地下室人家,基本都是移民。换一个地方,人生的冷冽却是相似的,这种视点是当代的,也是后现代的,它超越了原来以“背井离乡”为模式的异乡写作。

《海中白象》这篇最早的故事灵感来自于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我在家里待业,准备出国。偶尔听母亲闲聊,说认识这么一个熟人:移民到纽约,去之前变卖了南京家里所有可以变现的资产,“连一个煤球都没剩下”,把一座完全成空壳的房子留给亲戚,然后举家迁到纽约皇后区的法拉盛,在那里做最底层的体力活,打工攒钱。过了两年这家人攒了钱,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开工后半年,一个员工从梯子上失足跌成重伤。像法拉盛很多小公司,为节省费用而不买工伤保险,结果赔了十万美元的医药费。没过多久我自己出洋然后一直在美国侨居,我意识到这种不走运的事在第一代移民中非常常见。陌生的地方,无依无靠,各自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大概率都会遇到,人在这个时候最脆弱也最敏感。生存的粗糙寂寞,心灵的敏感易伤,这之间的张力形成残酷的诗意。能领略到这种不完美人生中苦熬的诗意,要到中年以后了。在这之前我嫌弃他们,到纽约绝对不去唐人街,觉得老移民土里土气,说英文带着那么重的口音,丢人。真正做到平视,需要历经人生的难和累。

《潮来》《烟花冷》《萍聚》《四分之一英里》虽然故事不同,其实写的都是这种苦熬的诗意。英文中“白象”指大而无当之物,“海中白象”也沿用了这个说法,我以“海中白象”比喻“移民”这个如今很流行的人生选项,移民他乡极有可能是一个耗费财力和生命的奢侈品,事倍功半,徒然一场。波拉尼奥有一个极短篇《吉姆》,写一个越战老兵在墨西哥城里着了魔一样看一个吐火的街头艺人,挪不开步子。每次读,我都把自己带入到吉姆的身体里,像被催眠一样盯着面前朝自己喷过来的长长的火舌。吉姆在差不多要被烤焦的一瞬,被朋友拉走。而我,还站在那里。写作,尤其是短篇小说的写作,给我一个逃脱的出口。生活,只有在文字中、在讲述中,才被赋予了次序、节奏和意义。除此之外,它是大得吓人的一直延伸到天际的星盘,以囫囵巨大的含混性,吞噬一切具体生命的微尘。

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写过一个短篇。那个投稿中被弄丢的故事可以算处女作。除我以外,它只被一两个同学读到过。我记得为了应付这个约稿,特意跑到通宵教室里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总也写不好结尾。我安慰自己,等这篇发表出来,以后写什么就容易了。这个“容易”,三十年后的今天都没有到来。每写完一个故事,我都发愁下一篇写什么。

■海归回京再创作

自从那个大学时写的处女作以后,一直要等到整二十年,2010年回到北京这块文学福地时,才又开始写虚构。那海归的两年,在北京我开过家具店,写过专栏,也做过电视剧的写手。为了训练我这样的剧本小白,剧组统筹特意找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老师来读剧本,谈创意。虽然只有两天时间,但那是我受过的最正式的创意写作训练。长篇电视剧的剧本通常最初要求编剧写人物小传,写剧本大纲。从人物形象开始勾勒,从无到有,几点勾出眉目。写大纲的要求很让我犯难。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要表达什么。若有任何事前的神通能知道尚未写出的人物是什么样,故事是怎么进行的,那也不需要再写作。这个道理,我当时并不知道。

我的思路从不朝大纲方向走。它像一个逃学的孩子,从教室里溜出来跑到街上,被熠熠闪光的街景吸引,声光颜色,无一不好,男女老少,无一不有趣——比如顺义楼台村那些拿暂住证的打工者住的街道,秋天路上推着小板车卖苹果和栗子,早点铺子的油烟,蒸包子和煎饼果子的香气,水沟里发出的臭味儿;偶尔一辆高级轿车驰过,扬起的灰尘,在灰尘中手里提着塑料袋的路人驻足,街上一瞬间的静止。这一切的记忆,在开始敲字时突然像附体一样回到我的眼前,凌乱无杂,又生机勃勃。街上的尘与土,唤醒心里的痛。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别人。

剧本写不出,但虚构的甜头就是这个时候尝到的。我喜欢烟火气里的低首徘徊,我喜欢脏乱差里的跌宕起伏,必须写,“你才知道要写什么,你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才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琼·狄迪恩的名言。写作不是把你脑海中已经有的绝妙好文搬到纸上,写作是从混沌芜杂的记忆的矿墟慢慢找到线索,草蛇灰线,在芜杂的生活中找到故事的金线。是写作给生活赋予了次序和价值。小说正是因为隐喻这个魔法,在虚构中可以无限接近真实。虚与实,真与非真,像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永动的阴阳太极。

有一次,一个也是作家的闺蜜跟我说,她觉得萧红写《呼兰河传》不是为了揭露和控诉家乡的黑暗,而是因为怀念;萧红在家乡记忆的叙述中体会到怀旧的甜蜜,她不是愤怒的。这个观察我完全同意,人是靠着叙述活下去的,作者的责任是在最混沌的状态中捕捉到最细小的光亮,使它开始有意味,有诗意。

京报读书

编辑: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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