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8 11:33
《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阿尔瓦罗·穆蒂斯 著 轩乐 译 中信出版集团
这是我今年读到的最迷人的小说。阅读像一场漂流,不能确切地事先知道,我们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奇遇,什么样的厄运。
主人公马克洛尔是一名瞭望员,他的一生就在河道与不同的海域里巡游,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他将这些人和事写在日记里,获得这本日记的叙事者“我”是一位写作者,他早就听闻马克洛尔的事迹并与他结交,如今,他有了更多挖掘的兴趣,他循着马克洛尔的足迹,探访、回忆马克洛尔的朋友们,这些朋友陆续交付了自己与马克洛尔、与这片土地有关的记忆,这些记忆互相交织成为一座混合多元的迷宫。
拉美文学真的神奇,拉美作家就像技艺卓绝的手艺人,让回绕的线团成为斑斓的杰作,每一个都仿佛有着脑洞大开的想象力和诗意抒情的心灵,他们作品的气质触及人类灵魂最隐秘的部分,文字在纸页上行走,像幽蓝的河草在水面和光影里摇曳晃荡。
这部小说的作者是哥伦比亚作家阿尔瓦罗·穆蒂斯,他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挚友。中译本代序就是马尔克斯为穆蒂斯写的七十大寿的文章。这篇文章太幽默了,马尔克斯知道穆蒂斯的所有糗事,兴高采烈地公开吐槽,这是无可替代的多年知交的友情。马尔克斯还提到,穆蒂斯向他推荐了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佩德罗·巴拉莫》深刻地影响了马尔克斯的叙事风格,包括《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其实也是对鲁尔福的模仿与致敬。
这几位作家的作品都具有内涵、晦涩、曲折、无序的特点。这些作家的关系,有点像《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里的人物关系。这部小说某种程度上是关于叙事学的思考,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的视角里会呈现一些差异,而彼此之间也会有影响和交流,它们共聚于高度浓缩的、共识性的再现,形成一种层叠的、诡谲的和荒诞的巴洛克式景观特征。
这种特征意味着创作者精神上的自我冒险,以及加入这种冒险活动带来的奇异表达与想象的可能。在一部小说里反复建构人物的形象或者类似“马孔多”的栖居地的印象,表面上看是创作者主观独立的写作计划的落实,实际上隐含着跨国的文化转换过程中遭遇的问题。拉丁美洲为什么会有“爆炸文学”,为什么天才蜂拥而来?因为拉美文学从诞生甫始就吸收着欧洲文学的营养,有着世界主义的感觉,又有着比较与自省的视角,他们表现本土的历史和文化,自觉而有意识地挑战传统的模仿论的界限,以毋庸置疑的突破性的写法构成了世界文学发展的特别环节。拉丁美洲的现实,生活在其中的现实,每天都和幻想交汇在一起。
穆蒂斯的写作也有其欧洲文学流脉的继承。我们轻易地就能感知到马克洛尔的漂泊带着奥德修斯的痕迹,而穆蒂斯的笔调有着十九世纪欧洲小说的情调,还拥有普鲁斯特式对记忆和周边景物细节的捕捉与描摹的能力。只不过,他不像奥德修斯那样有明确的目的地,“瞭望员马克洛尔,没有祖国,不守法例,只投身于供诸神娱乐、受诸人嘲弄的古老骰子指引我去做的事”,他感兴趣的是如何探索一个对他来说陌生的世界,他永远在路上,“在那旅途中,生命会像一只饿狼般潜伏在那里等我”,曾经有过几次停留,比如,他办过俱乐部,在内陆开过矿,然而,这些都是在陆地上寻找一小片栖身之所的尝试,统统是无用的。
《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呈现含混不清与不确定的状态。它具有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的特点,也有着比马尔克斯小说低调一些的魔幻色彩,有着一些《堂吉诃德》式的古怪诙谐的人物行为的描述,有着康拉德式的对海洋与远航的迷恋,还有着自然主义的对人与环境相处的“乡愁”式的抒情格调。但是,归根结底,我认为这是一部关于“生与死”的哲理小说。
不管航向如何,行经何处,死亡是所有人的终点。“那类挑战是让我继续活下去的东西,可以避免我朝死亡走去”,马克洛尔所做的,就是背向死亡,“用不断失败把人生过得波澜壮阔”!在马克洛尔的旅途中,他遇到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他们以某种方式让对方更完整;他启悟某些人的意念和转变,领会到在完成那些锤炼时、在把自己托付给偶然时的状态。马克洛尔认为人生在世要比它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更加艰苦、是苦行僧式的,他不愿意愚蠢地日复一日,他要在死亡的断然沉默中获得找到答案的生命,哪怕这个目标永远实现不了。在马克洛尔身上,是有着加缪笔下西西弗斯式的存在主义者的作为的。
死亡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但《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里很少出现死亡的场景描述,即使出现,也是侧面转述或者淡笔掠过。它不像《佩德罗·巴拉莫》那样讲述梦幻般的神秘的亡灵世界,也没有《百年孤独》那样血液流经整个小镇的夸张描写,马克洛尔的一生仿佛无所作为,然而他实际上是一位“孤独者”,面对着人类的终极命运,他挑战这个世界的规则,寻找生者存在于世的方式。
马克洛尔认为,只有孩童的灵魂和女性才有探究它的能力。“我们这些男人,在这方面和其他与情感有关的方面,都像愚鲁的村夫。”芙洛尔、伊洛娜、安帕洛……她们是瞭望员生命中要紧的人,是他旅途中歇息的渡口,以不同的方式与他分享生命的热情。而小说的最后一个故事,讲述马克洛尔与他最好的朋友阿卜杜尔的儿子贾米尔的相处。“这个孩子的举动、他与我的关系都释放出了某种能量,具有惊人的力量,让我为一连串非同寻常的感情松了绑。”马克洛尔说,这个孩子在他无所依的生命中指引着他,把他引向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可以抹掉过去的错误与不幸,美好地从头再来。
“我们能信任的”,马克洛尔对叙事者“我”说道,“唯一的秩序、决定性的秩序,就是死亡的秩序。这我们都知道,我明白。诀窍就在于,我们继续活着,并且总是试着不要和它走得太近。当死亡发出邀请,我们需要背过身去。”我们的一生,各自有着什么样的奇遇与厄运呢?在我拿起这本书、放下这本书的过程里,日月星辰已经有了几番轮转,对宇宙来说这只是日常,而我在这“泛泛的人类生活”之中已然经历了马克洛尔那样的长久的游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