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9 16:17
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互相感知,彼此照护,相依相伴的十六年。
和“毛孩子”一起变老
《乖呀乖:为爱狗的你和我》 万方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万方,作家、剧作家。自幼受父亲曹禺影响,对文学、戏剧艺术产生浓厚兴趣;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小说、舞台剧、电影及电视剧。代表作有长篇非虚构作品《你和我》,小说《纸饭馆》《空镜子》等,电视剧《空镜子》《女人心事》等,电影《日出》《黑眼睛》,舞台剧《冬之旅》《新原野》等。作品曾获得“金鸡奖”“金鹰奖”“文华奖”等奖项。
独居的人在享受孤独,还是在渴望陪伴?失去爱人之后,如何重建轰塌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应当保持怎样的关系?为什么我们将“信任”转向一条小狗?抑郁情结、情感依恋,人的情绪在都市中何去何从?为什么我们渴望“被需要”?
戏剧大师曹禺之女,剧作家万方继《你和我》后在近日又出版了一部非虚构作品《乖呀乖:为爱狗的你和我》,它讲述了作者本人与爱狗乖乖十六年间的相处日常,展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相互陪伴与“双向”拯救。2003年,万方因丈夫身患绝症而陷入对生活的迷惘与无尽的痛苦中,她无法判断自己向丈夫隐瞒病情的决定是对是错,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面对爱人将至的死亡。在朋友的建议之下,她收养了小狗乖乖,这不仅是改变她生活的契机,更是一段缘分的开始。乖乖的陪伴让她在“被需要”与“被信任”中逐渐走出丈夫去世的阴影,重获对生活的希望。多年之后,当乖乖的生命同样走到尽头,关于生与死的课题再次摆在万方面前时,她对死亡产生了新的诠释与接纳。
万方过生日时,儿媳画了这幅《乖乖》作为礼物送给她
“孤独,那么凶狠的角色,却在一条小狗面前如此轻易地败下阵。”万方在《乖呀乖:为爱狗的你和我》书中这样写道。两年前,她还没想过有一天会给狗狗写一本书。
上一次与万方聊天,是两年前她写父母的回忆录《我和你》出版后的采访。聊完书,我随意说了句,看到您写带着狗狗去四环边上的万安公墓看望父亲曹禺的那段,特别生动。本来采访已经收尾,“狗狗”这两个字让万方又打开了话匣子。
那时万方的狗“乖乖”刚走不久,万方说,自己在写《你和我》时一度痛苦压抑,乖乖给她最温暖的最稳定的治愈。每天上午,万方都会准时坐在电脑前,写一些东西,不管写多写少,对于与文字相伴为生的人来说,只要开始写,烦恼就暂时离开,万方每天点开文档的时候,都会默念“妖魔鬼怪快滚开”。2017年到2019年这两年间,万方创作《你和我》,源于她先要将对父母的感情释放出来。她生在一个那样备受瞩目的家庭,但此后突然到来的一系列事情,让她一直无法释怀,那是一种简单浓烈的无法言说的爱。“写妈妈写得心碎,感觉要窒息”,万方去医院一量血压,高压178,医生当场开药给她,她也觉得很惊讶,为什么以前写作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情况?她回想,自己写了那么多电视剧,除了《空镜子》和《女人心事》,看都没看过,因为她不关心剧本拍出来是什么样,这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所以“剧本一旦写完就痛快地说拜拜”。
写父亲更难受。她对父亲曹禺的感情更为复杂,父女俩相处的时间很长,“他活到86岁,算长寿,能为他做的都做了”,本不算遗憾。可万方自己也没有想到写着写着,越来越发现一种难以忍受的遗憾向她袭来,因为她突然开始意识到,父亲是这个世界最和她相知的人,再没有第二个人与自己有那种精神上的共通,这令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坐立难安的孤独感。有生以来她第一次体会到写作需要拿出勇气,那些关于爸爸妈妈的本已封存的痛苦记忆,要挖掘出来,要直面内心的种种感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万方的回答是:真实——“我爱的是真实的他们,唱赞歌配不上他们的生命。”
每每此时,她起身合上电脑,出门散心,可是走在大街上,竟全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她当然知道每个路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谁也无法安慰谁。然而回到家里,打开门的刹那,总有个小生命晃着尾巴欢迎她。“啾啾啾叫着扑到我身上,我抱起她,她陡地伸出小舌头舔一下我的鼻子,哦,知道知道,我的乖乖,我有你,有你。”万方想,狗狗就是生活的稳定器,“无论人遭遇怎样的困境,感觉多痛苦,你的狗对你的态度始终如一,只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在这儿,你还有我。”
看着乖乖从小狗长大,万方在心里默默许诺,将来要让她做一只“幸福的老狗”。这是美好的愿望,好像也不难实现,但似乎又禁不住细想。有一天,万方发现乖乖开始对外界的巨响没什么反应了,她回家时狗开始紧贴着门,感知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她才意识到一件事,狗耳朵听不见了。万方发现,自己遛狗的时候,叫“走,咱们回家”,狗也开始迟疑,必须得配合一个招手才会有反应。她发现,楼里的另一条雪纳瑞匹特,也听不见了,奥迪已经看不见了,还有一条叫金贵的狗狗也看不见了——“奇怪,现实只在显露出糟糕一面时才被意识到,贫穷是现实,痛苦是现实,而衰老,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却往往不知不觉,一旦发现也成了现实”。人老了也会耳聋眼花,很多动物也都会,感官和大脑发生退行,这就是可怕的衰老吗?万方想到自己,对于疼痛和变老总是很敏感,可能这就是多年写作生活让神经变得敏感,以便设身处地地体会他人的生活,写出好的作品,但是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从狗狗身上学习到一些东西?狗狗面对病痛总会“照样走他们的路,过他们的时光,坦然接受生命的每一步进程”,它们“能看就看,不能看就听,听不见就闻”,这种镇定可能自己还差得远。
年纪增长,变老,生病,死亡,这是谁都无法躲避的事情,但再聪明的人,真的到了那个时刻,也不一定知道怎么面对。万方也在思考这件事。养过猫狗这样的宠物的人都知道,“毛孩子”的寿命只有十几年,二十年都算罕见的长寿,这也意味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不管你的生命中有多少个它,它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你;你初见它的时候,它还是懵懂幼年,接着长大,成年,成熟,衰老,你见证了它的一生,而且最重要的,虽然你把它当孩子看待,它却先你一步离开这个世界。所以面对变老这件事,我们并不是在自己身上先得到经验,而是一定会从身边人的经历中学习如何接受。
很多人在十几年陪伴自己的宠物离开后,都会陷入巨大的情感真空中。通常选择有两种:一种是决绝地再也不养宠物,因为觉得那个“它”无可替代,自己也无心无力再投入一次;另一种,则是有意寻找一个“替代”。记得一次采访严歌苓时,她说到自己养的一只松狮犬“壮壮”离去之后,她又养了一只与“壮壮”相似的松狮,从照片上,我竟看不出有太大的差别。问这只叫什么名字,答,也叫壮壮。万方也选择再养一只狗,白色,卷毛,和乖乖不是同一品种,但都是小狗,被万方揣在怀里看着窗外,圆眼睛像小黑葡萄一样滴溜溜的,取名叫“小乖乖”。
曾经乖乖离去时万方无限忧伤的感叹犹在耳边,现在看到书的封底特意引出的这段文字,又觉得挺安慰——“又要煮鸡胸肉,煮胡萝卜,洗澡吹毛,生气,大笑,出门惦记回家,因为有个毛孩子在等着我,就是说,生活重新开始了。”
我们无法释怀失去,但生活总能重新开始,这也很好,不是吗?
万方和乖乖
书摘
从八宝山回来,我先生已经在紫红色的瓷罐里。走进家门,看着熟悉的一切,我自己还不知觉,身体已经扑倒在沙发上失声大哭,跟在身后的妹妹吃了一惊,但是她并没有劝阻我,儿子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观望。这一刻人生以极高的速度闪现而过,因而什么都看不清。接着,痛哭像爆发时一样戛然而止,仿佛有个声音对我发出命令:打住,哭泣时间已过。我立刻服从,眼泪的阀门即时关闭。
二〇〇四年的夏天倏忽间过去,之后的秋天也同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学会接受的,可我确实学会了。我从不问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这种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这类无谓的问题从来没有搅扰过我。偶尔在街上看到一对中年以上的夫妻手拉着手,我立刻转移目光,不看,并压下可能冒出的念头,并对自己说:记住,那不是你,和你没关系。生离死别是人生中特殊的经历,说真的,经历过后我感觉越来越成为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孤独是人生中所有老师里最棒的老师,教我不自哀自怜,引领我更深地进入内心世界,进入另一种强度,用事实教育我,让我安心,人所经历的每件事、每种感受,无论强烈或细微都相互关联,织成一张大网,那张网总能在某一刻接住你,不会让你无限坠落。
然而当冬天即将来临,我还是隐隐忧虑。想到漆黑的冬夜,门窗紧闭,即便白天也万物枯萎,一切都冷冰冰的,孤单的感觉会前所未有吧,有点怕。为阻挡寒风我在单元门上贴了密封胶条,可六七级西北风刮起来什么也挡不住,气流挤过缝隙“咝咝”地叫,尤其到了夜晚,那哨子似的声音喑哑又尖厉,一刻不停,提醒我外面那巨大的难以抵御的寒夜,我孑然一身。
可是,可是哟,灯光从房顶洒下来,微微泛黄,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蹲坐在地毯上,歪着小脑袋,大而圆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朝我望着……能相信吗?那无比单纯专注的眼神在发散魔力,一刻又一刻把房间,把整个家变得温暖,暖洋洋的。黑暗的寒夜已不存在,不,它的存在愈发衬托出屋内的温暖。孤独,那么凶狠的角色,却在一条小狗面前如此轻易地败下阵,而小狗什么也没干,动都没动,只歪着头朝我望着,就把孤独吓跑了,逃之夭夭。
(节选自《乖呀乖:为爱狗的你和我》中《眼泪》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