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8 23:34
下文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微信公众号选自《纵横》 杂志2022年第10期:
好老头儿差老头儿
——我家的“老头儿”汪曾祺
按现在的标准衡量,我们家的老头儿汪曾祺大概不算好父亲,毛病太多。在此一一举例说明。
汪曾祺(1920—1997)
溺爱子女
我们家共有三个孩子,一男二女。爸爸对几个孩子都很疼爱,特别是小妹妹汪朝。
1958年,爸爸离开北京,到张家口一家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当时汪朝还不到四岁。等到他再回北京工作时,汪朝已经快上小学了。为了弥补这几年不在孩子身边的亏欠,爸爸对这个小闺女真是百依百顺,带着她到处转,一会儿去公园,一会儿上饭馆,跑累了,还把她背在背上、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北京话叫“嘿儿喽”着。一般北京父母带孩子去公园等人多的地方,小孩儿个儿小看不见人群里面的情况时,父亲就会把子女“嘿儿喽”起来,让孩子越过大人的脑袋看看热闹。但是享受这一待遇的孩子,一般不过三四岁,很少有六七岁了父亲还要“嘿儿喽”的。可是爸爸全然不管这一套规矩,经常把汪朝架在脖子上到处转悠。
后来我们才知道,爸爸在农科所下放劳动期间干了不少重活儿,都挺过来了,最后还能背着170斤的麻袋走上45度的跳板,这样的活儿一般人还真干不了。后来我到农村插队,平地扛个一百七八十斤的麻袋还将就,但是“上跳”却从来没敢试过,那得腰腿上都有劲才行,弄不好,连人带麻袋一下从跳板上栽下来,就得残疾。即便有这样的铺垫,脖子上老骑着个几十斤的活人,时间长了也够呛,还会让别人觉得“这个汪曾祺实在太惯孩子了”。可是爸爸不管:“我就这么做了,怎么着?!”
爸爸下放劳动的那几年,正是北京市场供应最紧张的年头,大人孩子普遍都吃不饱。于是,爸爸每次回来探亲,大包小包装的吃食就成了我们窥测的目标。有土豆、有甜菜、有晒干的口蘑、有橙色的黄油,有一次他还弄回了两只兔子,是跟所里职工买的。爸爸说,口蘑是自己在坝上工作时采的,黄油是农科所奶牛产的牛奶提炼的。这些都要加工后才能吃。可以直接入口的,是两玻璃瓶的糖稀。那是用当地产的甜菜榨汁后熬成的,又黏又稠,黑乎乎的,吃下去直齁嗓子。但是,当时市面上极少有糖果卖,即便有也是价格奇高、质量极差(当时叫“高级糖”),因此能吃上点儿带甜味儿的糖稀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到了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仰起脖子,嘴巴张得大大的,爸爸手执一把小勺,从玻璃瓶中舀起一勺糖稀,慢慢倒进一个人的嘴里,让他在一边咂摸滋味,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我们那模样,就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等待喂食差不多。爸爸,就是那个喂食的老鸟。
爸爸不在北京时,我们的日常三餐都在食堂吃。他回来探亲,会接长不短地做上两顿饭,表示一下心意。当时市场上没什么可买的,只能凑合事儿。一次回来,赶上茄子上市,爸爸就做了一顿茄子馅儿的饺子,虽说没什么荤腥,味道还不错。妈妈吃了也挺满意,于是下令让他再做一顿,请办公室的同事尝尝。那顿饭可是砸了锅了,饺子下锅之后便没有囫囵个了,皮儿是皮儿、馅儿是馅儿,成了一锅片儿汤。妈妈的同事居然还说好吃,也许是真饿了。现在看,那次事故的主要原因是面粉质量太差,又黑又粗,和现在的全麦粉差不多,擀出的皮都飞了边,费了老大劲儿也捏不住,下锅后自然一塌糊涂。后来人们说爸爸是个美食家,其实他也能把饺子煮成片儿汤,如果食材不凑手的话。
三年困难时期,妈妈算是高级知识分子,每个月能供应几斤鸡蛋、几斤猪肉,还有食用油、白糖和几斤黄豆。其他食材都好办,三两下就消灭掉了,唯独那几斤黄豆,如何处理便成了难题。炒着吃或是煮着吃,味道都不好,吃完还老放屁。爸爸从张家口回北京后,这些黄豆顿时成了宝贝。他把自己在坝上采得晒干的口蘑,切碎后放一点与黄豆同煮,加入盐、酱油和一点糖,煮好的黄豆还要放在案板上晾晒,待到表皮发皱,便大功告成了。这种口蘑黄豆咸中带甜,味道很鲜,爸爸除了给家里人吃,看望老朋友黄永玉时,也带上一些。黄永玉的儿子黑蛮吃了,在日记中写道:“黄豆是不好吃的东西,汪伯伯却能把它做得很好吃,汪伯伯很伟大!”送黄豆这件事我们不知道,是爸爸自己在文章中透露的。看得出他还是很得意的。
爸爸偶尔也会“虐待”孩子,一个典型例证就是让我们从小喝酒。准确说,是尝酒。我们兄妹几个,三四岁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喝酒的时候,如果妈妈不在,就会拿筷子头在酒杯中蘸上几滴白酒送入我们嘴中,看到我们龇牙咧嘴的样子,他还在一边偷笑。这样的“家法”一直延续到第三代。我女儿汪卉从小住在爷爷家(准确说应该是在奶奶家,因为奶奶才是房主)。两三岁时,她看到大人吃什么,都要凑过去尝一尝。一次,爷爷用筷子头蘸了一点儿白酒滴到她嘴中,小家伙咂摸了一会儿,皱着眉头晃着脑袋说了一个字:“那!”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她想说的是“辣”,但是舌头不利落说成了“那”。从此以后,看见爷爷喝酒,汪卉再不去凑热闹,因为“那”。
这个汪曾祺为什么要让孩子从小就尝烈酒的滋味?也许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也许是让我们早早知道生活中会遇到各种滋味、酸甜苦辣都需要尝尝,也许就是为了乐和乐和。以我们对他的了解,更有可能是最后一种。他平时从来不和我们讲大道理,更犯不上借着喝酒阐明什么人生哲学了。
忽视教育
我们那一代孩子从小都是放养,家长不怎么管子女的教育。一是工作忙,二是没有这方面的意识,觉得教育孩子是学校的事情。但是像我们爸爸那样大撒把、对孩子的学习成绩基本不闻不问的,还是不多。
我的大妹妹汪明一直记着一件事。上小学时,她的成绩一直不错,但是有一段时期因贪玩儿没好好听课,期末数学考试竟然只得了64分。班主任送给她一句评语,说她这次是“猴子坐滑梯——一出溜到底”。当她战战兢兢把试卷交给爸爸签字时,爸爸瞄了一眼,有些意外,接着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老师收卷子时问汪明:“挨打了没有?挨斥儿了没有?”当听说既没有挨打也没有受到训斥时,老师很纳闷儿,拿起卷子看了半天,最后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呢,你爸爸又不是你的亲爸爸,管你那么多干嘛!你看,你姓汪,你爸爸姓曾嘛!”原来这个汪曾祺图省事,签字时没把姓带上,只写了“曾祺”两个字。
爸爸在子女学习上出点小岔子时的貌似不在意,其实比连打带骂的效果更好。小孩儿犯了错,一般心里都明白,也会想着尽力改正,家长实在用不着大动干戈。此后汪明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孩子学习好不好,爸爸不太上心;但他也有上心的事,就是让我们吃得好一点。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市场上的东西多了些,饭馆也有些特色饭菜售卖了,爸爸也回到北京了。有一段时间,我们全家晚上经常不做饭,吃饭馆,沿着宣武门到西单的马路一路向北,哪家饭馆人比较少就进去吃一顿。什么烤肉宛、四川饭店、又一顺、同春园、大地餐厅(西餐)、恩承居、峨眉酒家,都去过。到了月底,家里常常是盘儿光碗儿净、镚儿子儿全无,还得找妈妈的同事借个十块八块的应急,熬到月初发工资再还上。然后接着吃。在这一点上,爸爸和妈妈的见解倒是很一致,认为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了营养,吃好最重要,别的都在其次。
一次,全家人又要出去吃饭,正赶上汪明下午上四节课,放学要晚一些。她们学校是半日制,上课有时在上午有时在下午。怎么办?爸爸妈妈很快找到对策,命令我赶到妹妹的学校,找到老师说:“家里有点急事儿,汪明能不能请个假,早些回家?”老师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当然立即批准。出了校门妹妹才知道,让她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就是要早点出发去吃饭馆。为了一顿饭,还要找老师编瞎话,能做到这个份儿上的家长,大概不多。不过,这样的决策应该是妈妈做的,爸爸只是胁从——他在家里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爸爸对于子女教育也不是一点都不上心。我1958年上的小学,那一年学校首次教汉语拼音。我学完拼音后爸爸已经到张家口劳动改造去了,于是就用abcd给他写了一封信。为了给我回信,他居然现抓挠学会了汉语拼音。这是他在文章中说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能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上小学三年级时,他从张家口给我寄来了几本厚书。其中一本是《吕梁英雄传》,讲述打鬼子的章回体长篇小说,还有一本是《西游记》。这可不是小人书、连环画,是吴承恩的《西游记》原著,有好几百页,文言文、繁体字、直排。当时的语文课还没有教到古文,爸爸却寄来这么本书,叫人怎么看?那本《西游记》在我的床头摆了好长时间,有一天我打开翻了翻,发现连蒙带唬的也能猜出几分意思。于是,每天睡觉前我就翻上两页《西游记》,看得懂是它,看不懂也是它,很快就睡着了。最后,这部《西游记》居然让我翻完了。这是我看的第一本繁体字的直排书。有了这番磨炼,语文课再学古文时就轻松多了。多年后,我问过他老人家为何给我寄这些书,是不是想提高我的阅读能力。他的回答很简单,当时他劳动的地方是张家口的一个镇,叫沙岭子,镇上有家供销社,除了锄头镰刀、布匹鞋帽、针头线脑之外,偶尔也卖上几本书,内容很杂,赶上什么算什么。一次他看到了这几本书,觉得我大概还能看懂,就寄回来了。原来如此。
不过,我上初中确实是爸爸帮了忙。我上小学后一直怵作文课,主要是不知道写些什么,数学倒是一直不错,能在全校排到前三名。不过我上的那个小学很一般,全校前几名也就是那么回事。我小学毕业是在1964年,那一年北京的小学毕业和初中入学是两次考试,毕业考试的作文试题是《我的家庭》。考试结束后,妈妈看了看我的作文卷子,摇了摇头,对爸爸说:“给孩子讲讲怎么写作文吧。”那一次,爸爸倒是挺认真,看了我的“小作”后,说了一句:“要写具体点儿,要有细节。”然后接着说:“你写妈妈是新华社编辑,工作很忙,接下来就没有内容了,这不行。要把她怎么忙写出来,比如她经常加班,饭桌上总有一副碗筷是空的,有时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星期,连个信儿也没有,家里人正担心呢,她却乐呵呵地回来了,脸上晒得黝黑……”经过如此一番指点,我顿时觉得,写作文也不是那么难嘛。也是苍天有眼,那一年北京市小升初考试的作文题居然也是《我的家庭》,我按照父亲的教诲尽情发挥了一番,结果顺利考进了市里一所一流中学。看来,这个汪曾祺指点孩子改进作文还有两下子。
不过,爸爸再次给我讲如何写文章,已经是我考入大学之后的事了。
上大学时,中国文学史这门课的期末考试是交一篇读书报告,从诗经楚辞到宋词元曲,老师开列了一黑板题目,供学生选择。我一看有一个与元杂剧有关,题目是《有情有义的底层女子——评元杂剧〈救风尘〉中赵盼儿的形象》,便马上认领下来。尽管我连《救风尘》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但家里好歹有个写戏的老头儿,他们团的赵燕侠以前还演过《救风尘》,凑点材料观点应该没问题。果然,老头儿一听说《救风尘》,马上来了精神。他告诉我,赵盼儿不仅有情有义,更兼有胆有识。她的好姐妹宋引章被一个叫周舍的人蒙骗从了良,嫁给了这个纨绔子弟,结果过门后饱受虐待,生命堪虞,只好向赵盼儿求救。赵盼儿只是一个妓女,既无权又无势,于是她利用自己的身子做武器,谎称要嫁给周舍,诱骗这个恶人写了休书,让宋引章获得了自由,自己也通过周密谋划顺利脱了身。关汉卿把赵盼儿作为正面人物讴歌,显示了他对底层女子的同情和先进的人道主义观念。我把家里的《元人杂剧选》翻了一下,还真和老头儿说得差不多,于是这篇文章照此思路顺利写成,题目还加上了“有胆有识”几个字。想想也有点意思,当年老头儿在西南联大上学时就当过“枪手”,替同学写过谈李贺诗歌的读书报告,闻一多先生看过之后的评语是:“写得很好,比汪曾祺还要好。”到了我上大学,他又为儿子的读书报告出谋划策,只是没有亲自操刀。这个老头儿,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货。
爸爸对我们的教育往往都是这样随心所欲、有头无尾。我从1968年起在山西待了整整10年,先是在农村插队,后来到炼钢厂当炉前工,1978年才考回北京上大学。工厂干活虽然挺累,但干够8小时就能休息,空闲时间多一些,下班之后可以看看杂书。我还订了一份《人民日报》,看过之后便用来临帖,练毛笔字。有一次,闲来无事,我就用毛笔小楷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没想到,爸爸很快给我写了回信,让我很感意外。因为平常写信的都是妈妈。他在信里说,看到我用毛笔写的信,很兴奋,没想到我在工厂还能练字,希望坚持下去。还信誓旦旦地说,过两天要去琉璃厂给我选几本好一点的字帖。不过,此事再无下文,害得我书法家也没当成。
后来才知道,爸爸当时还真给我看字帖去了,结果让人撅回去了。他在1972年写给好友朱德熙的信中说:“文物出版社有一门市部在王府井,现在还有没有?在哪里?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影印的字帖。汪朗来信,忽想习字,要帖。我到琉璃厂一看,帖价真是吓煞人,一部‘淳化阁’要300元,一本‘争座位’,80!”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自己当年去琉璃厂中国书店,让售货员把书架上的《淳化阁帖》拿下来看看,售货员打量了他一眼,甩出一句话:“一部300元。”爸爸明白这是说他买不起,只好落荒而逃。他也确实买不起,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出头,这在当时还是高收入呢。那年头,我连《淳化阁帖》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不可能想要临这种帖。是他自己没事瞎闹腾,结果吃了瘪子。
对于第三代的教育,老头儿也是闻而不问。汪卉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和其他父母一样,给她买了几本童谣、古诗词之类的书,没事哄着她背两首。老头儿从来不掺和这些事,只是和孩子瞎逗。有一次,我们家的安徽小保姆教汪卉念一首自己小时念的儿歌:“老头子,上山抓猴子。猴子一蹦,老头儿没用。”老头儿听了,从自己房间溜达出来,笑嘻嘻地跟孙女捣乱:“猴子没蹦,老头儿有用。”汪卉知道他在申请表扬,大声说:“没用,没用!你这个老头儿就没用!”老头儿挨了孙女一顿斥儿,很满意:“好好,没用就没用。”回到房间继续写他的文章。后来,他还把这段对话写进了小说。
甘当“老头儿”
爸爸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太不讲究父道尊严,弄得家庭地位不断下降,最后成了一个“老头儿”。
爸爸脾气一直不错,极少对我们疾言厉色。只有汪明小时候过分淘气,让他拿鸡毛掸子打了一顿屁股,由于仅此一次,所以印象深刻。以后她经常拿这段光荣经历说事儿,说当年挨过打,弄得爸爸满是愧疚,觉得一辈子对不起孩子。我们比较背时,连“声讨”他的资格都没有,因为确实没挨过打、没受过骂。
爸爸年轻时脾气其实不怎么样。他上大学时,一次在饭馆吃饭看到一个不相干的人不顺眼,就用鄙夷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直到把那个人惹毛了,窜将过来对爸爸大声喝道:“看什么,看什么?有本事出去,咱俩一对一!”这场架最后没打起来,不然爸爸准得吃亏、让人教训一顿。他动手的功夫绝对没有眼神厉害。
后来,爸爸偶尔也发发脾气。1976年“四人帮”倒台之后,他曾经被列入“四人帮”的“第二套班底”,被清查了一番。这当然是没影儿的事,爸爸为此很不忿儿,回家喝点小酒后,便开始“大批判”,说这个不懂政策,说那个不讲原则,说自己大大的冤枉,有时候还气哼哼地叫嚷:“我要剁指明志,以后再也不写东西了!”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妈妈出面大喊一声:“汪曾祺,差不多了,不许再闹!”这当头棒喝往往有立竿见影之效,爸爸很快就不再吭声。妈妈对爸爸的称呼是有鲜明层次的:细声细语地叫“曾祺”,那是亲密的表示;叫“曾祺”时调门提高,那就带有警示的意味了:如果调门提高的同时连名带姓喊出“汪曾祺”三个字,那么事态就很严重了,这时爸爸再闹腾也会马上老实下来。后来,爸爸找到了排解郁闷的方法,每天喝完酒,就开始画画,画大眼睛鱼,画歪脖子鸟,一边画,嘴里一边“噗噗”往外吐气,显得很享受。画完还在上面题字:“八大山人无此霸悍。”自打画画之后,他的心情好了许多,慢慢就不闹腾了。
爸爸有一好处,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大的憋屈,都不会回家拿子女出气。他从来不说“我(是)爸爸,就该听我的”之类不讲理的话,有时还跟我们念叨他们家父子是什么关系,就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这也是他对待子女态度的理论基础,既然是“兄弟”,就不能讲什么尊卑有序之类的屁话,父母和子女应该平等相处。对此,我们倒是不反对,他的家长地位则在“兄弟”式的交流中不断下降,一来二去,他在家里的尊号,便成了“老头儿”。
“老头儿”之名问世的时间是在爸爸60岁之后。开始时是妈妈叫,以后我们也叫,到后来连汪卉和外孙女齐方也是“老头儿”长“老头儿”短的,全然不把这个爷爷放在眼里。他倒是一点儿不在意,谁叫“老头儿”都乐呵呵地答应。汪卉三四岁时,周末回家和齐方玩开公交车,一个当司机一个当售票员,老头儿则被勒令充当乘客,而且是唯一的乘客。我们都不耐烦陪她们玩儿,老头儿则乖乖坐在小板凳上,一会儿接受查票,一会儿又要听从指令买票,还得经常问问到哪一站了,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个乘客还不许下车,直到她们玩够了为止。
老头儿成了“老头儿”之后,发表的东西越来越多,在外面也有了点名气,但是在家里的地位却不见上升,还经常受点打压。他60多岁时有一个习惯,文章写好后,总让家里人先看看,名为听取意见,实则申请表扬。我们都明白他的那点“小九九”,采取的对策是,好话尽量不讲,问题能挑则挑,绝不让其“阴谋”得逞。
一次,众人审查“老头儿”的小小说《陈小手》时,妈妈对其中的一句话提出了异议。原文是:“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要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妈妈坚定地认为,这样的表述不科学,因为遇到产妇难产时,再高明的医生也要借助手术机械和药物解决问题,不可能只凭两只手,“林巧稚也不行”。妈妈的这番话有着充分依据,她在大学学过生物专业,后来在新华社多年从事医学报道,认识许多大专家包括林巧稚。再有,我就是在协和医院出生的,还是林巧稚接生的。据妈妈讲,她本想让我在6月1日生下来,以后年年生日都是儿童节,但由于难产未能如愿,晚了一天,最后还是林巧稚用产钳把我夹了出来。面对记者妈妈铁一般的事实,作家爸爸毫无招架之力,只好很不情愿地在“都能接下来”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内写:“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如此这般之后,审查方告结束。这件事后来我每每想起来就会发笑,一帮文学外行对老头儿的作品说三道四,生生要把小说变成科普文章。亏得这种事情不是太多,不然老头儿可倒了大霉了。
说来也巧,2021年底我去现代文学馆做一个访谈节目,碰上他们在拍摄老头儿的手稿,其中居然有《故里三陈》,《陈小手》就是其中的一篇。我借机把《陈小手》的手稿翻了一下,果然,里面那个括号和文字是后来添加上的,最初的文字中并没有。我赶紧用手机拍了下来,以证明这个故事并非杜撰。
老头儿在家偶尔也会发点小脾气,主要是在饭菜上桌后没人响应的时候。我们家多年由他主厨,特别是周末一家人团聚的场合。老头儿做饭十分用心,提前两天就琢磨吃点什么,还要经常换换花样。可是等他费劲巴拉做好饭菜之后,众人总得三请四请才会慢腾腾地上桌,此时妈妈往往还要半躺在床上,翘着一只脚,哗啦哗啦地翻看报纸,弄得老头儿很是无奈。好不容易等到妈妈上桌,她还要说些闲话拱火。比如看到比较稀罕的吃食时,妈妈就会习惯性地发问,这是什么东西、哪儿来的、收拾干净没有、卫生不卫生……爸爸实在忍不住了,就会气哼哼地说:“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垃圾箱里捡的,阴沟里淘的,全是细菌,爱吃不吃!”妈妈听了,知道把爸爸惹恼了,就咯咯地笑,赶紧往盘子里伸筷子,老头儿的火气也就消散了。后来我才明白,老头儿发脾气是提示我们,别人的劳动成果应该尊重,不能不当回事儿。
老头儿家庭地位不高,和他不掌握财权也有关系。他的工资,除了留下日常买菜钱、去单位时中午吃饭钱以及抽烟喝酒钱以外,都会上交。后来有了稿费,大头儿也都交给妈妈。老头儿交钱很有仪式感,先把累积的稿费一一点清楚,扣除一些零花钱,然后拿着一沓子钞票往妈妈面前一伸,还要神气活现地喊一声:“交柜!”如今我想起这一幕还会笑。当年饭馆伙计伺候完顾客,会有一笔小费,这笔钱个人不能独吞,要交到管事的手里,晚上打烊后大家分享,这就是“交柜”的由来。爸爸能说出这个词,还真把自己当作家里的小伙计了。照这么看来,叫他一声“老头儿”,不过分。
这就是我们的爸爸——汪曾祺。一个好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