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的阴影与历史的光照

《瘟疫之夜》（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上海人民出版社

《瘟疫之夜》是一部历史小说，虽然它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一座东地中海上的虚构岛屿——明格尔岛，但帕慕克以历史学著作般的口吻完成了对一连串政治与灾难事件的绵密书写。在这部历时六年完成的宏大作品中，我们会遇到许多熟悉的要素：阴影笼罩的帝国，危机重重的城市，东方与西方间的徘徊，传统与革新间的角力，阴谋，侦探，以及宿命般被拖入旋涡的外来者与代言人。但与以往的作品不同，帕慕克选择了更为不动声色的风格、更为直截明朗的视角来讲述一段更为悠长而富有命运感的历史。

瘟疫是这部小说最为重要的背景。值得注意的是，在帕慕克开始《瘟疫之夜》写作时，如今席卷全球的新型冠状病毒还远未在现实中登场。因此，这绝非一部“应景之作”，相反，文学的真实与现实的异常在这部小说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振。“瘟疫来自本地以外的地方。”基于这样普遍的信条，对西方而言，瘟疫来自从东方归来的朝圣者；对明格尔岛的居民而言，瘟疫来自从伊斯坦布尔驶来的船，而这艘船为岛屿送来的，是有着丰富传染病防治经验的邦科夫斯基帕夏和他的助手。这位与苏丹有着微妙关系的帕夏，意外地死于明格尔岛幽暗危险的居民区，神秘凶案成为了明格尔岛变局的导火索。

谨慎而野心勃勃的帝国总督、满腔热血的明格尔独立主义者、保守老练的宗教领袖，不同的政治势力走马灯一般地占有着明格尔岛的权力，各自权衡利弊，施行着自己应对瘟疫的主张，并以此蛮横地消灭着政敌。隔离与消毒这样的外来知识与本地居民基于生计与信仰的抵触情绪在明格尔岛不断地拉锯，希腊人与土耳其人，不同宗教间的纷争也在瘟疫的阴影下日渐尖锐。帕慕克以郑重、恳切而收敛的方式向我们陈列并推演着这些截然不同的观念与力量，在封闭的岛屿中，它们被描述为具体的政治事件，拆解为一段此消彼长的绵延时间。

帕慕克并无意于以技术的口吻描述应对瘟疫的办法，更无意于在不同的办法间做出价值判断。在《瘟疫之夜》中，瘟疫作为一场缓慢改变着城市与居民的灾难，撕开了一道历史的裂隙，而生长于裂隙中的种种变革，才是小说更为关心的问题。

明格尔岛的变局与独立是《瘟疫之夜》真正的核心议题。护卫着苏丹侄女帕克泽公主回到家乡的明格尔侍卫卡米尔被帕慕克选择为小说的“阳面”。他凭着对家乡质朴的爱（当然，还包含着爱情的缘故），在变局中偶然地成为了独立英雄与新政权的领袖。卡米尔的明格尔岛是一座地中海上的乌托邦，他几乎是凭借着意气、魅力与幻想领导着明格尔的独立事业。比起政治与瘟疫，他对塑造明格尔的民族传说、复兴明格尔语以及为岛上的街巷、建筑和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命名更为热情。与读者通常习惯的炮火、旗帜与法律的“独立”叙事不同，帕慕克并没有为明格尔安排一部英雄史诗甚至反英雄故事，孤悬海外的岛屿从衰败的奥斯曼帝国版图中脱落，并在瘟疫隔离的黑色羽翼下获得暂时的安全，这一切仿佛落叶脱离枝干一般自然。

帕慕克对明格尔岛的书写是极为细致的，总督府、教堂、清真寺、医院、商店、居民区与墓地，小说中每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既如剧场演出一般在重要的场景中反复登台，又行走在连续的城市街区中，与更多真切的人相遇、交流并死亡。明格尔岛与明格尔人并不只是小说的地点与背景，与往返穿梭的大人物们相比，他们似乎更接近小说的内核，也更富戏剧性。

作为一次历史化写作的新尝试，帕慕克在《瘟疫之夜》中谨慎地规划了自己的目光与笔调。他将瘟疫的考验交给明格尔岛，紧接着就抽身出去，以一名档案记录者的视野勾画着岛上大人物密谋、争斗与理想的群像。他们可能只是焦虑地维护着自己的权柄，可能在利用信仰与名望谋取新的权威，也可能只是以事务官的身份处理瘟疫、保全性命、妥协与蛰伏。帕慕克并不执着于他们的内心活动或精神脉络，而是将最为私密的视角限制于他们在情人或亲友面前的踌躇与困扰。似乎我们不应将过多的情感投射在这些人物身上，他们按照帝国官员或信徒的方式而活，又作为明格尔人而死。身份、立场与宗教塑造着他们，使他们以鲜活的命运实践了宿命般的历史逻辑。

小说中不在场者的阴谋角力同样带来了宽阔的历史维度，奥斯曼苏丹哈米德二世，一位热爱侦探文学的狡猾帝王，时刻牵动着明格尔岛上众人身后的万千丝线；西方国家的观望、介入与沉默更是全部故事不可或缺的背景音——这些来自不同方向巨物的引力，同瘟疫一起让岛屿扭曲与蜕变。

在《瘟疫之夜》中，帕慕克以帕克泽公主和她的医生丈夫努里作为主视角，他们是从伊斯坦布尔乘船而来，奉命前往东方的使者。滞留明格尔期间，二人仍如在大洋上一般被浪潮左右冲击。帕慕克将这部假想历史的“著作权”赋予了他们的后人，公主夫妇（哪怕作为虚构记录者）的从容、克制与理解，无疑成为了明格尔岛文化冲突中难得的温情力量。

作为一部关于文化冲突与历史变革的作品，我们仍能从《瘟疫之夜》中获得足够稠密、丰富、具有关怀与洞见的叙事。昔日奥斯曼帝国版图中的斗争或许远比小说中明格尔岛的革命来得艰难酷烈，但在这座虚构的岛屿四周，记忆的湍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旋涡，我们将能从中看到许多庞然大物旋转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