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3 18:48
《北流》林白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在林白的长篇小说《北流》中,《注卷:县与城——姨婆与世界革命》一节,一个独特的人物天新真正登场。按照《北流》特有的写法,一个人的线索,往往先从其他人的生活中来。这让小说里每个人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密,却又葆有松弛,很多信息、符号就像一个个人物那样,也仿佛拥有立体的生命。
远素姨婆最先说起天新。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听起来仿佛很熟悉的名字,甚至连性别都不足够清楚。天新显然影响了与他相关的许多人,对他的认识,需得不同的人在各自的生活里慢慢消化。在他的这条线索上,远素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是一个消化他能量的符号,如同小说里写到的“∞”(注:∞是表示无穷大的符号)。天新大概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年轻人,那些原本已经在内心显形的低沉的呓语统统化作外人看不懂的符号“∞”。林白这样写道:“在靠床的墙壁上,他用铅笔画了一个∞。在分裂出来的无数个∞中,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一个∞代表了何种意思。”也许起初的“∞”只是指代疑惑,这本身并不足够稀奇。但那些分裂的“∞”却构成天新的特殊性。它们“摩肩接踵又扶老携幼”地在远素的生命中横冲直撞,直到渐渐平息成底色,恒定存在着,如同搬不动的命运之石。认识的更新,并不给记忆沉默的机会,它只是暂时平静地流淌在时间长河中。等到一个人积攒到足够多的时间,他就会发现面前仿佛已经归入平静的,又暗藏着另一番始终未停息的波动。
而这种波动,是《北流》叙事的动力之源。在天新交缠的人生线索内,他不仅仅和他周围的人互为“∞”,他更像“∞”那样不断吸收着人世间的广阔——广播里的大事件,与他毫无关系的战争。这些重复但又包裹着强烈体验感的信息,汇聚成他的动力之河,让他的人生看似在时代的惯性中向前再向前,实则又像一颗果实,出于完整的个人意愿而一次次向前,再向前。林白似乎并不满足于让一个人在小说内戛然而止,《北流》里,所有出现过的人,都一定程度上带着“∞”的影子,与社会和自然甚至都有着强烈的关系。但人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现实关联,又要求每一个人物必须在他人身上看到更新锐的自己,而自己又必须在一遍遍理解和反复观看记忆的过程中,重获对他人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最终又回到自己身上,因为前面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构成对自己的生活的全新认识,对事件和时间中移动的社会与历史的认识。
阅读《北流》的时候,会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正在阅读的段落里出现的人,前面又以何种姿态出现。这样反复寻找线索的过程,犹如阅读一部民间思想史。林白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传达着她的思考——小说也好,人也好,都是一个容器。从这个角度出发,《北流》承袭的,是古典时代的叙事方式,将人的时间作为社会时间的一部分,甚至还让两个时间彼此交织,互相竞争。一条条内心的线索从小说核心出发,一个圈一个圈地画出一个个整全却又对整部小说来说只是部分的轮廓。要跟随这样的移动来观看小说,就像一点点攒着内心的激情,似乎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作者又拿出另一番景致来。再似乎要喊出来的时候,却又因为新感受到的风物而压制下来。这样一点点安顿,又一点点不断拨动内心的弦。小说就是这样把自己交给读者。
这样极具冲击力的写法,也恰恰是回应了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的整个全球化浪潮背景——世界在互联网时代扭结成一个精神共同体,很多事物来不及反思,甚至来不及成为它本身,就已经被扭结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四维空间之中。这种情况下,交流既无法避免,却又很难产生真正恰切的对话。人们乐于求同的结果是常识的扩大化,真正的思考实则是被取消的。很多事物在变得平均,逐渐消失的又何止是方言、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在汲取精神资源的过程中,人们不可避免地构建了一个个想象中的远方,而这样的远方又因其一定程度的准确,阻碍着人对附近的更准确认识。《北流》既恢复了这种对附近的认识,又带着远方的目光。整部小说既充满在地属性,又依然与全球广泛语境保持着联络。而让人感动的是,这样的近与远,在《北流》里,是通过语言(注)、对话(疏)、独白(笺)、思考(章)、递进(异辞),渐渐完成的。甚至到小说最后,它也不是一个从有限到无限再到有限的闭环结构,而是从无限到新的无限的开放式书写。
因此,阅读《北流》的奇妙在于: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把自己放进去,重新打量自己的生活,沉淀自己的思虑。小说本身的活力,让思考变成一场柏拉图式的戏剧,人借此和自己的内心对话,和想象中的他人试着交流。在判断和被判断的过程中,或许很多人都可能拥有天新的时刻——在墙壁上,在笔记本上,画出一个个“∞”。
(王苏辛,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