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3 18:57
痴人之爱
《捉住那只发情的猫》谈波 著 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从第一部小说集《一定要给你个惊喜》(2016年)到新作《抓住那只发情的猫》,小说家谈波为读者贡献了一种“远文坛,近市井”(韩东语)的写作风格。
谈波的小说首先胜在语言。他的语言俭省、活泛,往往三言两语就写出人物的情状和背景。这点在《大张的死与她无关》中发挥得尤其好。比如开篇这段:
大张家住体育场北门外日本房,你随便提一场球赛,大张都看过,小时候他夹在大人中间往里蹭,北门不行换东门,东门不行换南门,后来出名了,人就是票,把门的争先跟他打招呼,带五六个人没有问题。
大张不踢球,只讲球。
寥寥数语,一个热衷讲球的“球痴”形象立了起来。大张因足球而声名鹊起,也因足球而落魄至极。为了足球,他不找工作不顾家,最后离婚,净身出户。某天,大张在翻球场栏杆时意外撞伤后脑勺。临终前几日,是和一个疯女子一起度过的。这篇小说无甚曲折离奇的情节,却明写了大张的人生,暗写了疯女子的悲剧。这种写法,不是卡佛式的“极简主义”(少描写、多对话、反戏剧化),更靠近中国的说书传统,类似汪曾祺的《异禀》《受戒》一脉。
巧用“叙述人”(说书人)构建小说,也是谈波小说的一大特色。这里的叙述人同时是故事的关键人物。比如《一生只爱克拉拉》这篇,主人公达明年轻时因帮人私刻公章被劳改,出来后抱定决心打一辈子光棍,面对河南姑娘葛妹妹的热情追求,总是冷漠相待;某次喝多,达明才向“我们”这些大院孩子道出实情:原来他年少时随父母下放农村,遇上了一辈子的挚爱——苏联姑娘克拉拉。两人语言不通,却缔结了一段超越语言和国族的爱恋。临别回国前,克拉拉留下她在斯大林广场铜像前拍的相片和绘画作为纪念。达明最后迫于外部压力与葛妹妹结了婚。为了“拴住”达明,葛妹妹改名“葛拉拉”。
达明是小说主角,同时也会讲故事,这种叙述人兼人物的写法在《保尔》中有进一步的发挥:“我”打出租车偶遇司机“保尔”,保尔是“我”三哥的朋友、三嫂的前男友,他一肚子故事,被年少时的“我”称为“讲故事的那个人”。与“我”偶遇之后,保尔向“我”叙说往事,原来保尔被判无期徒刑和枪毙只是传闻,这次出狱归来是想重寻昔日恋人。小说写道:“保尔的讲述生动感人,十几年的囚徒生活并没有改变他以往的谈话风格,这种风格就是自然修饰的真实,特别好听。”这种“自然修饰的真实”亦是谈波小说贯穿始终的风格。
除此之外,谈波的小说在结构上亦匠心独运。《“娘啊,爱呀娘!”》由两部分构成:前半部分,铃子被夫家和母亲抛弃、四处要饭、最后在下雪天冻死——这部分由母亲生前向“我”讲述;后半部分,母亲去世后,“我”睹物思人,为铃子的故事虚拟了一个温暖结尾:铃子没被冻死,而是捡了个残疾弃儿,活到八十岁,儿孙绕膝。两个故事,虚实相生,寄托了“我”对母亲的怀恋,赋予了小说童话般的质地。
除了语言和结构,谈波最关心的是“人物”。他的主人公身上都有种“痴人之爱”——他们被时代造就,又超脱于时代,正是这种特殊性打动了读者。
此外,谈波还塑造了这样一类人:他们饱受生活的磨难和折堕,依旧怀抱某种江湖道义和淳朴。比如《零下十度蟹子湾》里,李雅为森哥讨回公道,捅死了蟹船老板金老板,以激烈极端的手段惩恶扬善;比如《抓住那只发情的猫》里的东北人刘勇,他游走在治安混乱的“江湖”中,有勇有谋,为救被绑架为人质的小女孩,不惜一死。这些形象,可以说是复仇、忠义等古老主题的现代还魂。
谈波关心“人物”,但他不对人物妄加道德评判。他只是熨帖地写,把人物的面貌、心性、隐忧和秘密平实地写出来。家国大事在个体命运身上消隐,人物始终像石柱立着,任凭时代洪水摧折而过。这种写人造像的笔法来自古典小说传统,又经过现代主义的淬炼,与时代相嵌。谈波频繁写到大连的殖民地史(“小鼻子时期”)、中苏关系、“反右”“文革”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市场化社会。这些或成为人物苦难命运的源头,或淡化为历史背景,或是人物活动的主要舞台。它们幽灵一般浮现,为小说营造出浓郁的城市氛围。
可以说,谈波秉持的是“以退为进”的小说观。他不是退回“写实”的老路,而是切近人物内在,通过塑造“典型”人物重申小说的文学性。作为“讲故事的那个人”,谈波以“业余姿态”写出了至为纯粹的小说,这在当代中国文坛,是个罕见的存在。
(林培源,青年作家,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