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将至待新年

《风日有清欢》文珍 译林出版社

大寒三候：一候鸡乳；二候征鸟厉疾；三候水泽腹坚。

鸡乳，有人说是母鸡提前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阳气开始产蛋——看似和小寒的“雁北乡”一个道理，但细想与鹊始巢一样无稽：一年四季，非要最冷时鸡才生蛋吗？另一种解释是孵蛋，那就合理得多。有朋友告诉我说在农村的确很少有母鸡在夏季抱窝，反倒大寒之后鸡仔才一只只破壳而出，这或许也是另一种物竞天择，只有身体足够强健的幼崽才能熬过一年中最天寒地冻的时节活下去。

征鸟厉疾，光看这几个字已经很有画面感了。有说因冬季猎物稀少，鹰隼一类猛禽在这个季节格外饥饿，或许也和到处都在下雪，大地白茫茫一片，有活物总难逃鹰眼有关。

水泽腹坚则是说水体完全冻硬，连最中央也冻得结结实实。汉代经学大师郑玄说“腹”就是“厚”的意思，清人孙希旦进一步阐发，“腹，谓之水之深处，言其在水之中，若人之腹然，由上以渐及於下，至十月而水泽之腹皆凝结而坚固”。解释得清楚详尽。他的同时代人朱又曾则认为“腹坚，言冰坚固凸出如腹”，感觉更符合北方日常所见。本来冰上就并非一平如镜，因为水阳面阴面受日射时间不一样，结冰融化程度也不一致，时不时有鼓裂暴突。若难得有大块平整水面，正是去滑野冰的好机会。有一年冯小刚的《老炮儿》在元旦上映，有约在冰面上“茬架”的情节，一大群人呼啦啦上冰也不见有人失足掉进冰窟窿里去，大抵也是“水泽腹坚”的缘故。

过了腊八就是年。每次春节回南方，都看家人忙碌不已，一直要忙到年三十。迎年之俗古往今来也差不多，分别是“食糯”“纵饮”“做牙”“扫尘”“糊窗”“蒸供”“赶婚”“趁墟”“洗浴”“贴年红”。

“食糯”一望即知，中式点心里，糯米永远占据比粳米更高的地位，因为适宜做各种甜点，老人孩子都爱吃。但我从小就被反复告诫糯米食不消化，到现在看到各种糯米制品第一反应还是胃疼，但不懂为什么老人可以吃，难道胃愈老弥坚？我爸爸胃并不好也一直爱吃，假如家里辛辛苦苦做了八宝甜饭或者糯米圆子，一多半都祭了他的五脏庙，且必定在正式开席前先动手，这也是外婆生前最头疼的礼数问题，其实亲戚们早知道了他的顽童天性，但老人家总以为还是设法遮掩一点的好，一旦我爸如猢狲般暴露本性，总要大大生一场气。

再说“纵饮”。这个“纵”字我真喜欢，因为想起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再引申一下就是“大寒岂可无杯酒，欲致多多恨未能”。这是宋代方回写的诗，题目就叫《永乐沽酒》:

大寒岂可无杯酒，欲致多多恨未能。

楮币破悭捐一券，瓦壶绝少约三升。

村沽太薄全如水，冻面微温尚带冰。

爨仆篙工莫相讶，向来曾有肉如陵。

全诗就是穷啊穷，苦啊苦，卖酒的小子算得清清楚楚，给一券钱——这计量单位很难确认，一枚铜板太少，一张银票又太多——就坚决只给一券的酒，诗人伸长脖子往瓦壶里看，怎么看也不过三升。数量其实已经很惊人了，何以如此价廉，原来是卖酒的习惯往酒里掺水，因此很容易就结冰了——水的凝固点比酒高，六十度的白酒大约要到零下八十度才结冰，四十度的酒也要零下二十五度左右。所以识货者一看沽来的酒有冰花就知道不妙，何况还是“微温尚带冰”，更可疑了。前面都明白如话，尾联方用了僻词。爨是烧火煮饭的意思，因此爨仆就是伙房师傅，篙工是掌篙船夫，“肉如陵”用的是《左传》典故，所谓“有酒如渑，有肉如陵”，陵是小山丘，渑就是渑水，在今山东境内。意思是，厨子大哥船夫兄弟看我带这样的劣酒回来可别失望，什么时候我们的日子能好到酒水充盈，肉堆成山呢？——都穷习惯啦，凑合着吃吧。

最末两种职业陡然让人想起蒋兆和的《流民图》了。诗人在大寒之日跑去打酒还斤斤计较，不图自己一醉，只为穷兄弟们辛苦一年，要一起庆祝。不料朴素愿望被奸商破坏，让人不能原谅。

这诗也让我想起常去的菜市场，经常看到进城务工者模样的人在熟食窗口买卤肉，手拎半扎啤酒，身后还站着几个笑容满面的兄弟。我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形都很高兴，因为可以想象接下来某处会有一顿真正的欢宴。至少啤酒不是假酒，丰俭由人，有昂贵的精酿，也有普罗大众可以买得起的纯生。

“扫尘”“洗浴”也好懂。“有钱没钱，洗澡过年”，但初一却不准洗澡，以防把新年的好运洗掉。同理也不许扫地，原本理应腊月就打扫得地净窗明，否则“腊月不除尘，来年招瘟神”。扫地时还不让多说话，大概和祭灶用灶糖把灶王爷嘴粘住一个意思——但打扫卫生本来就没人开口呀，难道不怕吃一嘴土？

“糊窗”和“贴年红”就是贴剪纸、对联。

“蒸供”。现代不大拜菩萨了，但北方人还是讲究正月里扫墓，活人过年，也得给祖宗准备吃食。橘子、香蕉、萨其马都可以，倒不一定是蒸制的馒头面点。

“趁墟”就是赶集。再也没有比买买买更好的庆祝活动了，古人诚不我欺也——这就是古时候的双十一吧？但以前动不动就是集日，四乡八里约好了一同出门就是集。过年有钱又有闲，更应该赶集。有一年正月，我就在西安附近村县的集市上买过一个手工榆木板凳，因为喜欢凳面有个木头疤痕长得像飞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运回京，现在还端端地放在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