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5 12:03
范雨素的“甜魇菇”
《久别重逢》范雨素 著
见多、吃多了豪华餐厅里的商务宴席,到乡间大集尝尝锅气和烟火气十足的家常菜,会感受到别样的味道。
读范雨素的《久别重逢》,便会感受到这种“家常菜”的味道。这本书里沉淀着范雨素太多的经历、思考和想象,诸如家族史与个人史,还有命运的轮转、罪行的责罚、生命的救赎,遍及城乡两界、冥阳两界、人鬼神三界……错综交织,繁复芜杂。不过从中还是能看到她精心布置的叙述条线,那就是以她的个人成长史串联起来的上下求索、寻魂问魄的轨迹,而非一般打工文学的对背井离乡生活的再现和对痛苦的宣泄。
我想着重来讲讲范雨素的写作语言。一般来说,打工者的素人写作,语言容易两极分化:或向民间的朴素靠拢,或向文人化靠拢。我没有读过范雨素的其他作品,单从《久别重逢》来看,其写作语言具有与众不同的特质。
范雨素的写作语言分为叙述语言和描写语言,前者是她的语气,后者是她的底气。没有语气自然、自觉的调试,也就没有气脉的上下贯通,书写很容易成为一盘散沙,即所谓的“形散神散”;缺乏具体的描写能力,书写自然底气全无,成了一册或薄或厚的流水账,抑或一杯白开水。不妨试举几例:
“后来我上了小学,每天仍旧围着大枣树转圈圈,背《杨家岭的早晨》这篇课文给大枣树婶婶听。我觉得大枣树婶婶是我的长辈,她应该检查我的作业”。这段话充满童真、童趣,多像儿童文学的语言。“大枣树婶婶是我的长辈,她应该检查我的作业”既是叙述,也是描写,显得亲切、简约而生动。亲切和简约属于叙述,简约和生动属于描写,两者水乳交融,看似简单,真要达到这样的表达效果,殊为不易。
“童年的我在打伙村幸福地活着,我画在胳膊上的表从不走动,是最幸福的时光信物”。这“画在胳膊上的表”,是儿时生活的惯常细节,它被“时光信物”这个流行语汇如流水一般润滑连缀,多么像“读者体”。
“当我们的肉体消亡以后,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脑电波,进入了云空间,浮在虫洞上。虫洞里瞬间千年,当我们的灵魂进驻肉体时,经过排列组合,我们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脑电波、云空间、虫洞、灵魂进驻肉体、排列组合……一连串新鲜名词,是不是带着点儿科幻文学的意思?
而“想当年,天涯浪子,漂泊尘世,漫步云烟,寻魂问魄。秋风萧瑟,驿路长歌。看如今,醉饮往事。抚今追昔,魂在何方。魂兮,魂兮,归来吧!魂不应,大盗不止,如影随形”,又一下子回溯千年,颇具古风,有了向文言文学习、效仿的影子。
再看下面两段:
“那时,每天还能碰到一些文化大家……我从来都不卑不亢,因为我脑子里记住的每个名人都比他们出名,所以就不以为然。我记住的名人是孔子、庄子、孟子、秦始皇、汉高祖、西楚霸王、吕布、李白、杜甫……这些名人,都比我每天看见的当代名流出名,我就不为见到这些名人而觉得受宠若惊。”
“每当我给大街上的保洁工人、绿化工人鞠躬时,他们对我亲切地微笑,我对他们微笑。他们都是头发花白的农民工,像他们这样的老人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只能做这样的工作。我和他们相视而笑,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屏蔽的人,我们都穿上了用卑微的米粒做的隐身衣。”
一个是她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摆摊时和文化名人相遇,一个是她在北京的街头和保洁工人、绿化工人相遇,同样都是相遇,却是两种场景、两种心态、两种表现、两种情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的自尊与良善,还有他们细腻而丰富的情感,在简洁的文字对比中完成。“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屏蔽的人,我们都穿上了用卑微的米粒做的隐身衣”,这句话写得真好,让我感动。
所以,当我再读“我在每一个白天,都盼着黑夜来临,回到我的梦里。梦中的我,是女王的孩子,是土地的主人。梦中的我,不是那个拉着两个孩子流浪的妈妈。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在梦里”时,那种隐忍在内心深处的苦楚、心酸与不甘,那种对幸福无时不在却只能埋藏于黑夜的渴望,多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风中划着火柴后的那缕微光。梦中一闪而过的幸福,现实里漫无边际的流浪;白天的隐遁,黑夜的来临,无不在交织与对比中、在撕扯与纠缠中、在不动声色的缓慢述说中,逐渐接近她善感的内心一隅。
最后,再引两段她写刘小香和表姐的文字。第一段写的是刘小香刚上小学三年级,因爹妈重男轻女,不让她上学了:“刘小香不上学后,每天都要到教室门口放猪,学校没有围墙,教室门口是一片空旷的大草地。表姐坐在教室里,看小香放猪特羡慕,便决定不读书了。”第二段写的是九岁的表姐辍学后开始放鸭子:“(表姐)每天赶着几百只鸭子,像率领着千军万马南征北战的大将军,像煞了威风凛凛的花木兰。在榜样的召唤下,我们打伙小学又多了几个辍学的学生。打伙小学的秃校长生气地咬紧牙关,给学校砌上了围墙,才及时刹住了辍学风。”
这两段描写如同传统白描,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在猪和鸭子、大草地和围墙的衬托下,将刘小香、表姐和秃校长的形象生动地勾勒出来。刘小香为什么要到教室门口放猪?表姐赶鸭子的时候为什么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花木兰?范雨素不说刘小香还想上学,也不说表姐不想上学,就在这样无言的对比中,描摹出两个女孩子不同的心境,简洁、含蓄、有味道。而仅仅是“砌上围墙”这一举动,就为秃校长那“生气地咬紧牙关”的心情和模样,增加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特写镜头。
由此可以看出范雨素写作语言的多样化,也可以看出她心思的轩豁,渴望多学习、多尝试,而不局限于一般打工文学的语言程式。她的写作语言让一些专业作家都自愧弗如,这很不简单,尤其是在文学作品过分注重情节而写作语言日益粗糙甚至粗鄙的当下,重视并不断磨炼自己的写作语言,不因身上的打工妹标签就对自己的写作懈怠,这样的创作态度尤其值得称道。
在《久别重逢》中有一章“甜魇菇”,这是一种分布在乡间的带着魔幻色彩的白色蘑菇。范雨素说:“甜魇菇的内敛和它的名字一样,吃了后,就能做甜美的梦,和唐代小说《枕中记》中吕道士的枕头一样。可惜,有那么多俗人不知,不能做这样的梦。”
在我看来,甜魇菇不仅和范雨素的梦联系在一起,也和她的写作语言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双向的向往。甜魇菇好像范雨素的护身符,守护着她艰辛生活里不息的梦,也为她的文学之路创设了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