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1 21:44
《大变局:晚清改革五十年》 谌旭彬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本书主要研究描述1861—1911年这50年间中国的改革进程。从大历史角度看,这50年虽然为时不长,但确为殷周以来3000年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这段历史究竟给我们留下什么实实在在的遗产,留下什么值得汲取的教训。
清帝国在英国工业革命100年之后才不得不开始自己的工业革命。这部大书就从这儿开始。耽搁了100年,又是在两次鸦片战争后开始自己的自强新政、洋务运动,中国这场工业化运动从一开始就带有很大的问题,缺少整体规划,也不知道变革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然而不管怎么说,中国的工业化终于在蹉跎了一个世纪之后开始了。可惜的是,我们从史料中不难看出,清廷开放的进程迟缓、低效,极不情愿。清廷主政者似乎根本不明白开放的意义,总觉得市场是自己的,不能轻易让渡给别人。至于别人的市场,那时的中国当然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不知道这也是可以共享的。于是西方人很快意识到中国如果不能像西方一样开放市场,那么中国的市场价值实际意义并不是很大。由此不难理解19世纪80年代中外关系日趋紧张,1894年的甲午战争后签订的《马关条约》更是激化了这一关系。
过往百年,讨论洋务新政的,不论基于什么样的立场,都承认这场现代化运动过于畸形,政府垄断了资源市场,至于增长的结果也基本上与民众无涉。民众没有从发展中获得好处,更不要说发展的普遍性。政府没有经过适度的改造,洋务新政其实就是让政府公司化,许多完全可以凭借市场解决的问题,清廷主政者出于维护统治利益的需要,宁愿不发展,也不会交给市场,更不允许民间私有资本成长。
没有普遍性的发展,没有民众普遍性的富裕,人民游离于洋务新政之外,那么政府主导的“点线增长”便不具有多少实质性意义。如果重返19世纪下半叶,中国发展所面临的最迫切问题是社会再造、国家再造,需要重建中国社会体制、国家体制。这一点,洋务时期的思想家就已有人看到了,冯桂芬、薛福成、郭嵩焘、郑观应等都有不少讨论。
实事求是地说,洋务新政也带给中国巨大变化。中国的工业化毕竟从零开始,有了一个很不错的起步,重工业、制造业、造船、航运、电报等基础性设施在那30年获得了巨大进步,沿江沿海的城市群也相继出现。我们后人一方面要看到洋务新政的本质局限,另一方面也不要低估这30年在50年晚清改革进程中的意义。
历史无法假设,但可以复盘,可以讨论另一种可能。假如甲午战争不爆发,中国继续潜心于自己的建设,继续与世界诸大国保持经济合作,成为世界尤其是远东政治格局的建设者与维护者。这种情形再走30年,中国内部的精神建设也会不一样,中国的经济基础也更扎实。到那时,不是强大的中国与外部冲突,而是中国不需要冲突,反而成了制止冲突、维护和平的力量。这样推演当然有点天方夜谭的感觉,只是如果我们复盘19世纪晚期中国政治走势时认为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甲午战争打断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但战争也让中国人开始惊醒,开始反思已经走过的路,中国历史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中日甲午战争之前,很少有人认为中国需要根本改变,他们中的大部分认为中国需要向西方学习,但这些学习只限于坚船利炮、声光电化,至于体制、社会、伦理,中国不仅不必学,而且必须谨防这些东西影响中国。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当时中国政治精英、知识精英的普遍意识。
甲午战争后,中国人的观感很不一样了,这也为中国翻开新的历史篇章提供了契机。我认为,《马关条约》给中国带来的最大影响,并不是割地、赔款,而是允许日本臣民在中国通商口岸自由办厂。这个规定一举打破中国长期以来的经济管制,中国经济通过各个通商口岸与世界经济连为一体。既然外国人可以在通商口岸办厂,那么中国的先富阶级自然可以褪掉红顶商人、买办商人的掩饰,直截了当变为中国的资产阶级。所谓“历史之巨变”,其实就是社会重构、阶级重组,一个全新的阶级出现,“士农工商”的四民社会被打破了,中国终于进入近代资本主义发展轨道。
很多年来,研究者基于时人的批评,大致都强调晚清最后十年的政治变革如儿戏。我个人不认同这样的分析。国家体制变革是根本性变革,清帝国在之前漫长的时间里确实耽搁了、延误了,但我们不能据此以为1906年开始的预备立宪不可信,是拿国家前途开玩笑。如果我们回到历史现场,必须承认1904年的日俄战争,当时的外交困境迫使清政府安排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如果没有吴樾临门一脚,也不会让慈禧太后、满洲贵族看到宪政的力量。而中国资产阶级正在迅速成长,体制化的谘议局、资政院,以及那些非体制化的国会请愿同志会、各省谘议局联合会等,其活动力、影响力,远胜于清帝国的既成架构,清廷统治集团的决策逐渐变为被动反应,无法引领政治进程。终于,武昌首义,掀翻了清帝国的统治。
清帝国因改革而隐入历史,对于满洲贵族来说,固然有亡国之痛。但是正如顾炎武早就揭示的那样,一家一姓之消失固然可惜,但对大中国而言,清帝国没有了,中国还在。何况,晚清50年改革也为中国积攒了一些家底,留下了一些制度性思考。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