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观众的中国电影记忆
北京晚报 | 作者 刈间文俊

2018-12-06 17:45

深读

 
本文作者东京大学教授刈间文俊先生,自1977年中国电影节起,常年从事中国电影的字幕翻译,迄今已超过百部,还多次参与策划中国电影回顾展,致力于向日本民众介绍中国电影。

今年5月,李克强总理访问日本。10月份安倍访问中国。两国首脑间的互访,被认为是破冰之旅,两国间新的合作时代开始到来。这也促进了国民的交流。尤其是民间交流。我这里还有一个可喜的消息,最近一个报道,中国赴日旅游的人数今年有望超过800万次。也就是说,通过旅游,每年有七八百万的中国朋友到日本直接交流,直接的交流会产生新的认知。

中国游客到日本,会访问什么地方?电影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个话题我受到王众一先生的启发。比如中国游客都到北海道,日方以为是受到《非诚勿扰》的影响。但其实还更早,该说受到《追捕》、《幸福的黄手绢》等作品的影响。一对恋人和一个男人开车在北海道穿行,是《非诚勿扰》故事架构,这是从《幸福的黄手绢》那里来的。《狐狸的故事》中北海道风景也有影响。可以说,中国观众的日本电影记忆,起了积极的作用。

那么,日本观众的中国电影记忆又是怎样的呢?从历史轨迹来看,和中国的形势发展密切相关。1977年,在东京举办了第一届中国电影周,1978年,又在中国举办了日本电影周。在日本放的中国影片,主要是纪录片。当年在日本最受注意的,一部是《伟大的领袖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第二部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永垂不朽》。这两部片子对日本的影响相当深刻。而中国呢?则是《追捕》《望乡》《狐狸的故事》三部。在中国掀起了高仓健热。

看中国电影,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是作为一个窗口来观察中国。感受中国人的喜怒哀乐。这是通过新闻感觉不到,看电影才感觉得到。而通过看电影了解中国,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当年我没有机会留学,我对中国的认知,全是靠电影来学习的。另外通过翻译中国电影来学习。1975年我开始翻译电影字幕,到现在翻译了大概一百部左右。当年看中国电影,感到非常新鲜。像1981年的《天云山传奇》,谢晋导演的影片直接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动荡。还有《人到中年》《红衣少女》《乡音》《人生》等,对现在的中国年轻人来说,可能都记忆不清了。但我印象比较深,因为《人生》,还有《人到中年》等都是我翻译的,知道所谓“人到中年万事忙”(剧中一句台词)。

那时的中国电影中,中国人所走过的颠沛流离的人生道路,以及主人公非常坚强的活力,都给日本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包括1987年吴天明导演的《老井》,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获大奖。张艺谋作为演员,得了最佳男主角奖。还有1988年的《芙蓉镇》,在日本破了纪录——在东京一家专门放艺术片的、观众层次较高的影院,放了将近半年,这都说明中国电影在日本艺术片市场上树立了一定的地位。

这两部电影给予日本观众的记忆是,中国人生活在非常艰苦的环境里,人又正直,又富于情感。还有一点,都是农村的故事。这有好的一面,也有负面影响,因为农村形象太重,难于打开当代题材市场,像陈凯歌导演的《搜索》,都翻译了,还是没有发行,可能来得早了一些。

对中国电影,我一直不大赞成用第五代第四代之类的概念来划分。因为,光以代际来说的话,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只有顺序而没有质的差别,我愿意用新浪潮电影一词,就跟1960年法国的新浪潮一样的概念。我认为,中国新浪潮电影的诞生,就跟日本松竹公司新浪潮电影一样,是以它对电影视觉艺术观的突破,确立中国电影在日本的地位。我特意介绍《黄土地》的功劳——1986年在东京新宿一家艺术片影院放映此片,就是一个突破性的举动。虽然没赚钱,但是没亏本。这说明中国艺术片可以在日本做商业发行。《黄土地》放映的成功,带来了1987年的“中国电影周”,集中放映了《大阅兵》、《盗马贼》和《黑炮事件》。这些电影给日本观众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就是电影是通过画面来说话的。以强烈的影像表象,描绘出复杂的意蕴,被认为是中国电影里的作家电影。看了这四部以后,尤其是日本的影评家,都觉得不了解这些,就没资格写东西,这给予日本影评界极大冲击,包括大岛渚导演。

大岛渚导演是日本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他1995年拍过一部纪录片《日本电影一百年》,要了解日本电影,这部纪录片很有帮助。这里他说过,“我认为过去的日本电影太拘泥于受害者意识,如战争、贫困、家庭和社会的束缚。当然可以理解,一般老百姓难免有受害者意识,但作家也同样自以为是受害者,那有什么用?作家应该探索人类获得自由的路,哪怕这条路多艰苦,容易伤人。”

大岛的这句话是针对上世纪50年代日本电影而发的。50年代电影就有两个代表人物,黑泽明和小津安二郎。二战期间,受日本军国主义压抑的这一代导演,50年代陆续拍摄了一批释放迟来的青春力量的电影。在他们之后,年轻的导演又该怎样突破?他做了他的思考——“突破贫困、封建和战争三种东西的受害者立场,要思考自己应负的责任。”

1986年放映《黄土地》的时候,陈凯歌导演来日本。我曾参与了陈凯歌和大岛渚两位导演的对话,发表在一家电影杂志上,我担任翻译。陈凯歌说,“上一代的电影比较感伤,是受害者心理。”第四代导演确实拍过这种受害者意识浓厚的作品,有点像日本“二战”后那一代导演的感觉。当然,这种第四代导演的特点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就在后来的导演怎样突破。大岛渚认为,日本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该从这个角度切入历史。陈凯歌导演在对话中说,“我一直认为电影是跟心灵有关的,不一定跟技巧有关。所以,我唯一看过的大岛先生的一部电影《青春残酷物语》,所受到的感动是来自于人的。大岛先生的电影有一种力量,我希望在我们的电影里也有力量。我们的工作之所以引起争议,是大家对我们的这样表现不习惯。因为我们主要是打破了故事的格式,不希望按照一种说书的方式去讲故事。”依我看,《黄土地》是用画面来暗示、象征的电影。一个影像表象下面还有另一个故事,是多层次结构的作品,这才是新浪电影的一个特点。

陈凯歌导演先从拒绝讲故事开始,再回到讲故事,怎样讲好故事。他1993年执导的《霸王别姬》,是中国电影在戛纳电影节上第一次获大奖。这部电影是两岸三地电影人合作的结果,不过还要提一下日本影人的贡献。神保小四郎是录音工程师,曾在日本大映等公司工作,有“声音活神”之美誉,参加过《罗生门》、《雨月物语》的录音工作。张艺谋导演跟他合作《菊豆》后,发现他很厉害,就推荐给陈凯歌。神保先生后来在《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霸王别姬》,包括台湾侯孝贤的《戏梦人生》中,都做过声音的最后合成,是位很厉害的电影工作者。

以鉴真东渡为题材《天平之甍》海报

说到日本第一部在中国拍外景的电影,应该是熊井启导演1980年拍的《天平之甍》。有意味的是,37年之后,陈凯歌又拍了《妖猫传》。同样是唐朝,同样是日本和尚到中国。有什么不一样呢?1980年的这部电影,开头30分钟,主人公还没有到中国。经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中国。这象征着当年恢复两国邦交的困难,也暗示了当年的日本人已经陌生中国了。《妖猫传》完全不一样。一开始没到10分钟,空海和白居易就认识,他们就成了一对搭档。这样来拍,两国观众也能接受。这就是40年来的变化。两国的电影人合作,还有一部《苍穹之昴》值得推荐,是日本NHK电视台和中国联合拍摄的,关于清廷的故事。西太后由日本演员田中裕子饰演,原作是日本的小说家浅田次郎的作品。将慈禧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物在描写,有中国观众曾经评价说,也许找一个文化背景不同的演员来演,是有好处的。对这个观点我不赞同。这不是日本和中国的问题,而是怎样描写历史人物的问题。怎样抛开脸谱化,怎样给历史人物加上现代人的感觉,通过现在的人文观察来重新解读历史人物,都是需要我们思考的。这一点我非常佩服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杨贵妃因为梅兰芳的塑造,而形象幡然一新,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一个戏曲人物的突破。

大岛渚与陈凯歌对话,译者为刈间文俊(左)。照片由刈间文俊提供

如果从合拍的角度来思考,我们应该看到,日本文学从吉川英治开始有很丰富的中国历史题材。他将历史题材现代化,通过现代人的感觉,重新改写,再让现代人来接受。他的三国题材作品是日本式的《三国演义》,也影响到日本的漫画、动画片、电子游戏。山冈庄八所写的《德川家康》,当年在日本畅销,在台湾影响也很大。如果把台湾的武侠小说和这个《德川家康》对比,能够看出《德川家康》在其中的一些影响。还有一位作家宫城谷昌光。他的作品有学术根基,也很有说服力。再就是浅田次郎,他对中国,尤其是西太后和李鸿章的研究,非常深入。这些日本小说的积累,应该是新的合作的潜力股。

中日合拍片在2018年中日合拍协议签订后,一定会有大作为。希望以后中日电影合拍,在保护知识产权基础上做良好的发展。岩井俊二导演的新作最近在中国上映,日本导演第一次在中国环境里拍摄,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中国电影产业如火发展,两国的电影合作和交流,一定会有更大、更可喜的未来。


编辑:应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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