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5 09:40
这个娃儿的头发又黑又浓,长得胖乎乎的,小脸上是一双美丽的凤眼,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十足的美人胚子。落地后的第一声哭声,清远而嘹亮,好像欲向普天之下通告自己已诞生似的,不像一般女孩儿的哭声。
第一次读到这段话,还是34年前,那时对外开放不久,人们对世界了解甚少。看到一位日本作家写《武则天》,竟还写了逾百万字,有些奇怪——
首先,唐史资料甚少,如何凑出这么多字?
其次,在当时,武则天算负面人物,有必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写她吗?
其三,前人创作甚多,如郭沫若的名剧《武则天》,乃至林语堂的《Lady Wu》(一般译为《武则天传》),一个外国人又能写出什么?
当年翻开这本书,只因它的封面是塑封的,看上去似乎很豪华(该工艺曾风靡一时,如今被认为太老土,已基本绝迹)。
恰好,《武则天》是那种一翻开便放不下的书。34年过去了,书中许多情节依然记得,即使随着史学研究的进步,一些内容已难说准确,比如:武则天是否生在利州、武则天的父亲是否只是小官、武则天是否杀女……可这些无法掩盖这本书的光芒。
一直在想:《武则天》的魅力何来?
今年,天地出版社再度推出这本已断版多年的老书,重新翻阅,似有所得:《武则天》的魅力,源于它专注于人,而不是专注于事。
对于武则天,历代评价颇极端:有时将她贬为“中淫外酷”的恶妇;有时又称她痛快、理性;“五四”之后,她一度被抬为“个人主义的女英雄”;在郭沫若笔下,她又变成“明君贤后”……所有这些评价,都带有鲜明的男权色彩。当男人要抒发他们对现实政治的想法时,便随手拿起武则天,将她塑造成自己想象的样子。
称赞武则天的,突出她的政治身份,完全抹杀了她的女性特征;批判武则天的,表面看是在反封建专制,却偏偏围绕她的私生活做文章。换言之,赞与贬来自同一种傲慢,即:女人不是人,没有自己的感受,没有自己的生命历程,必须依据男性设定的尺度,来确立她的人生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关于武则天的传记虽多,却很少有一本能放在枕边,能让读者产生相遇感。一个被剥夺了生命气息的武则天,审美价值何来?
本书则不同。在原百代笔下,武则天不是天生的,而是遭遇与个性的产物。她也有少女时代的虚荣,也曾受其误导,也曾在低谷中苦苦挣扎,当一切希望都已断线,她的智慧得以升华,从此变成老练的权力猎手。苦难与挫折让武则天洞悉了人性的缺陷,使她深知忍耐的力量,在乱局中,武则天总能排除悲悯、愤怒、幻想等的干扰,率先找到关键点。
后人更关注皇帝的业绩,但对皇帝来说,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所以武则天既用“良药”(指贤臣),也用“毒药”(指奸臣)。她敬佩狄仁杰的人格,却几次将他贬官。武则天的内心是明白的,可她要让狄仁杰之类的聪明人物也明白,有太多小人正在欺骗皇帝,狄仁杰随时都可能出局。只有让贤臣们感到芒刺在背,他们才无暇挑战自己的权威。
武则天不断掀起各种荒唐的游戏,包括改名为曌、滥用酷吏、命各地献祥瑞,可对于沉浸其中的官员,武则天又不断用恶作剧的方式,揭出其中的荒唐。
武则天始终在驾驭着游戏规则,不仅是为了权力最大化,也是为了寻开心——在男权社会中,她知道自己最终会失败,在男人写就的历史中,她已被钉死在“淫妪妖妇”的耻辱柱上,所以她只能通过嘲讽,来确认自己还活着。
在武则天的内心中,必有一片广阔的荒漠,这是三千面首无法安慰的,也是道德文章无法伪饰的。那份寂寞穿越千年,依然动人心魄,因为我们都是人,都知道其中的痛。毕竟,每个尘世上的人都需回答这样的追问:当价值、尊严已无法为你作证时,你该怎样度过今生?
不想被茫茫人海所吞没,不想看生命如尘埃那样飘散,可我们又能做点什么?从《武则天》中,我们都将收获一份巨大的迷惘,这迷惘逼人沉思。
值得一说的是,本书作者原百代自12岁起,便遭遇一连串家庭不幸,父母去世,姐、兄、妹亦相继夭折,这让原百代备尝生活赋予的切肤之痛。21岁时,她发愿写武则天,为此自学中文,足足积累了30年材料。写本书时,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觉。该书一出版,便赢得当年的日本“女性文化大奖”(1982年),而此时原百代已70岁了。
唯有在长夜哭泣过的人,才可以语人生。《武则天》是一本生命之书,它不仅讲述了一位女皇的沉浮,还饱含了一位作家的坚持。所以,这本书属于每一位爱这次生命、想认真生活并曾痛彻心扉过的人,他们一定会被这本书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