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为何痛斥“甲骨文”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肖伊绯

2019-10-30 09:58


关于“甲骨四堂”,前边已经约略介绍了“两堂”,即“雪堂”罗振玉与“观堂”王国维的甲骨文研究历程与主要学术成就。那么,余下“两堂”,即“彥堂”董作宾与“鼎堂”郭沫若,又搞了些什么“名堂”呢?且慢。在这后“两堂”跻身学术前沿之际,“甲骨学”领域还发生过一桩极重大的事件,其影响力之持续深远,甚至不亚于“甲骨文”之发现本身。这一事件,曾一度为“甲骨学”的发展蒙上阴影,但又从客观上激起了社会各界对“甲骨文”与“甲骨学”的广泛关注与充分辩证,成为“甲骨学”持续壮大,后“两堂”续有成就的“催化剂”。

▍章太炎(1869—1936)晚年照

1935年11、12月,上海《唯美》杂志第9、10期,连载了一通国学大师章太炎(1869—1936)致青年学者金祖同(1914—1955)的信札影印件。如果仅仅是欣赏章大师的书法,或者是观瞻一下二人的“忘年交谊”也就罢了,可细读信件的内容,却不难发现,这竟是时年66岁的章大师在向年仅21岁的金小弟,长篇大论的痛斥“甲骨文”纯系伪造,痛责“甲骨学”误人子弟。

▍金祖同(1914—1955),章太炎致青年学者金祖同的信札中痛斥“甲骨文”纯系伪造。

原来,当时在上海真茹镇求学的金祖同虽年纪尚轻,已对甲骨文发生浓厚兴趣;因自幼聪慧过人,在“甲骨学”方面已颇有涉猎,为此致信当时寓居于上海同孚路同福里十号的章太炎,以求研讨。章氏的首度回信开篇即语:文字源流,除《说文》外不可妄求。甲骨文真伪且勿论,但问其文字之不可识者,谁实识之?非罗振玉乎?其字既于《说文》碑版经史字书无徵,振玉何以能独识之乎?非特甲骨文为然,钟鼎彝器真者固十有六七,但其文字之不可识者,又谁实识之?

这一通写于1935年6月28日的回信,对矢志“甲骨学”的金氏,可谓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章氏不相信真有“甲骨文”存在,更不屑于罗振玉等开创的“甲骨学”,可谓溢于言表。

不过,金氏并不甘心,又陆续向章氏去信多封,于是又有了第二、三、四通章氏回信(1935年6月至8月间)。这些回信,除第四通章氏回信因杂志停办未能刊发出来,其余都陆续发表在了《唯美》杂志之上。其中,第二通章氏回信最为引人注目,因其将“甲骨文”纯系伪造,罗振玉等“伪造欺人”的个人观点全盘托出,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慨与鄙视了。

且看1935年6月30日的第二通章氏回信中,开篇即道出了所谓“甲骨文”乃“连环伪造”的推断,称:

函悉。考古之士,往往失之好奇,今人之信龟甲文,无异昔人之信峋嵝碑也。原其初起,刘铁云得之于北京西河沿药铺,以伪充龙骨者。当时药铺亦只言出于河南,不定云出于彰德、卫辉。罗振玉附会之,乃有殷虚之说。民国十七年中央大学研究院又派人往洹上一带搜求,得之村民屋檐下。展转发掘,所得遂多。且村民屋檐下物非有标识,亦不可排闼往取,搜求者何以知之?是必村民自告知耳。 然则,此又洹上之人因殷虚之说而伪造者也。

章氏认定,最初药铺作伪(以普通甲骨伪充药材“龙骨”贩售牟利),之后罗振玉附会(以古书穿凿附会“殷墟”为河南安阳),最后当地村民作伪(因“殷墟”之说流行而以普通甲骨伪造刻制“甲骨文”牟利)的一系列“连环伪造”,即是当时“甲骨文”之所以突然出现并不断被发现的主要原因。

甚至就连1928年中研院(章氏将当时新成立的中研院误认为南京中央大学研究院)董作宾等在安阳洹上村的首次官方考古发掘工作,章氏也予以否定,认为乃是当地村民自己事先伪造甲骨,之后又在自家屋檐下“预埋”了甲骨,然后再通知考古队发掘出的。章氏言下之意,先不必裁定“甲骨文”真伪及“甲骨学”是否成立,即看这一“连环伪造”案,即可知这种学术源起不正,路数不对,令人难以信服。

章氏的第二通回信,是其回复金祖同四通回信中篇幅最大的一通,足足写满了八个页面。此信不但对“甲骨文”的“来路”提出了强烈质疑,还引经据典,将从汉代到清代以来伪造远古文字的案例一一罗列出来,意即“甲骨文”乃近人伪造无疑,因为这类伪造向来是有“传统”的。且信中指明道姓的痛责罗振玉,称其“伪造欺人”早有案底,称罗氏先是在日本“多造古法帖或汉唐人手迹及元明以来札牍以欺彼中好古之人,后又转以欺中国”。

章太炎先生与金祖同论甲骨文书第二封第一页,首发于上海《唯美》杂志

章氏的第二通回信,仍以全文影印的方式,于1936年1、2、3、4月,刊印连载于《唯美》杂志第11、12、13、14期之上。连载的前两期(第11、12期)杂志,冠以《章太炎先生与金祖同论甲骨文书》的总题,与前述第一通章氏回信发表时的题目《太炎先生论甲骨文书》相近似;而连载至第13期时,杂志社为更大程度的博取读者关注,改题为《章太炎大骂罗三:见渠与金祖同论甲骨文书》,可谓煞是醒目的“标题党”了。

须知,《唯美》杂志本是一本文艺类的“轻阅读”类型的月刊,内容以各种艺术作品及大众文艺生活之展示,包括金石、书画、摄影、雕塑、旅游等各个方面图文并茂的介绍评述等为主,每期封面还以电影明星照片来招徕读者。试想,在这样一本杂志中,长期刊发《章太炎先生与金祖同论甲骨文书》这类学术性质较强的图文内容,本不一定十分“对路”。

可考虑到作为国学大师的章氏的“名人效应”,以及当时“甲骨文”之发现与“甲骨学”之兴起已渐次呈现于都市大众视野之中,所以也就不惜连篇累牍的连载了下去。当连载至章氏第二通回信第四、五页之际,杂志社编辑方面发现信中竟有直陈“甲骨文”纯系伪造,痛责罗振玉“伪造欺人”的内容,则如获至宝,实在按捺不住要改换题目,直奔“主题”一下了。

章氏第二通回信第四、五、六页。

1936年8、9月,章氏第三通回信,又分别刊印连载于《唯美》杂志第17、18期之上。此时,章太炎已逝世两个多月了。第四通回信,因杂志停办,未能刊发。近三年之后,1939年3月25日,章氏在苏州创办的,其生前也曾任主编的章氏国学讲习会会刊《制言》第五十期之上,终于将这四通回信全部整理成文,冠以总名《答金祖同论甲骨文书》一并发表了出来。以这样的方式将章氏“遗书”全文刊布出来,也表达着本就是章氏阵营代言刊物的《制言》的学术立场,仍然是坚持“甲骨文”纯系伪造,罗振玉等“伪造欺人”这一基本观点的。

1941年底,金祖同又将这四通回信重新整理一遍,以全文影印与释文的方式,并请“甲骨四堂”之一的郭沫若作序,金氏自己又撰写了跋文,辑成一册《甲骨文辨证》,重新刊印了出来,在友人之间传阅。当然,郭、金二人在各自序跋文中,均针对章氏观点发表了不同意见,间接向学术界传递了“甲骨学”阵营的主流声音。可惜的是,已经逝世五年之久的章太炎再也看不到也无法回应这样的意见,而此时又时值抗战最艰苦的期间,此书的流传范围也因之有所局限。

无论如何,从章、金二氏通信研讨“甲骨文”这一事件来考察,上个世纪上半段的“甲骨学”发展虽然迅猛,可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名正言顺,其发展历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实际上,章太炎并非晚年时才公开质疑与抨击“甲骨文”,其早年名著《国故论衡》(1910年日本东京国学讲习会初版)中即有“理惑论”一篇,明确表达了对“甲骨文”的质疑,文中称:

“近有掊得龟甲者,文如鸟虫,又与彝器小异,其人盖欺世豫贾之徒。国土可鬻,何有文字?而一二学者信以为真。斯亦通人之弊。假令灼龟以卜,理兆错迎,璺裂自见,则误以为文字,然非所论于二千年之旧藏也。夫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积岁少久,故当化为灰尘。……龟甲何灵, 而能长久若是哉!鼎彝铜器,传者非一,犹疑其伪,况于速朽之质,易薶之器,作伪有须臾之便,得者非贞信之人,而群相信以为法物,不其傎欤?”

上述这一段话,出自时年41岁,刚过了“不惑”之年,被清政府通缉而流亡日本的章太炎。当时,章氏正壮年,精力充沛、意气风发,讲学多有创见,观点锋芒毕露。此时,《铁云藏龟》等图录性质的“甲骨文”拓本集,已经在国内印行,罗振玉等探访殷墟、购藏甲骨之事,也早已流传开来,追寻“甲骨文”的风尚,正渐趋热烈。章氏这番言论,显然是针对国内这一风尚的。

章氏认为即便古代人骨都会朽坏,“龟甲何灵”,如何能长久遗留至今?言下之意,这龟甲本身都不是古物,乃是伪造者的“新材料”,所以比之青铜器作伪,“作伪有须臾之便”。章氏这一质疑看似有力,实则后来也为郭沫若对龟甲在刻字前后可能经过药水浸泡、防腐处理的设想所化解。至于声称“得者非贞信之人”,乃是直指罗振玉等本即“非贞信之人”,自然脱不了伪造的嫌疑了。这样的指摘,与20余年后,在回复金祖同信中“大骂罗三”的心态是一脉贯通的。因为对某位学者个人无好感,遂成了批驳其学术的理由,恐怕也是其至始至终不认可“甲骨文”的重要原因之一罢。

不难想象,如章太炎这样的国学大家,都始终质疑“甲骨文”的真实性,且对参与其中的“甲骨学”开拓者们抱有极不信任的态度,那么,众多章氏门徒以及一向推崇与敬重章氏的传统学术阵营中,对此有所认同与默契,应当不在少数。即便章氏逝世之后,这种“门户之见”上的认同与默契,仍在继续。

章氏门下徒孙辈,黄侃弟子徐澄宇(1902—1980),就曾著有《甲骨文字理惑》一书(1937年2月初版),承续章氏观点,继续阐扬师说。其著跋文中自称:

……皆以甲骨谬文穿凿而傅会之,不贤识小,为害日孽,余杭章太炎闻其说而病之,尝力辟其妄而说未能尽,蔪春黄季刚亦欲辨其伪而未皇操觚,今二君相承谢世,而予书适成,九原可以偿尔,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乎。

徐澄宇《甲骨文字理惑》,及末页题跋,附“甲骨文”确系伪造的“新证

跋文末尾,还附有一条关于“甲骨文”确系伪造的“新证”,称“西人考古学者谓殷世在石器时代,世人不知用铜铁,而所谓甲骨刻画宛然,刀钢之痕此亦伪,弥之彰彰者”。关于这一“新证”,后来也为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刻制“甲骨文”工具——几十件和田玉刻刀,不言自明的推翻了。且后来在安阳大司空村出土的数件青铜刻刀,也证实了商代早已能制造出锋利的刻制“甲骨文”的工具,并非徐氏所采信的“西人考古学者谓殷世在石器时代,世人不知用铜铁”之说。

不过,要推翻这一“新证”乃至这一“新证”背后的普遍质疑,还要等到数十年之后的考古发掘才能予以实现。章门弟子还在普遍质疑“甲骨文”的那个时代,是无法即刻加以有力反驳的。因此,当时要对这些来自章氏师徒的“旧说”与“新证”,一一予以明确的回应与否定,的确是很难办到的。

可以想见,“甲骨四堂”及其后来的追随者,如金祖同那样的年青学者,都会不同程度的受到各式各样的质疑与责难,在他们的治学历程中,注定还有很多仅凭书斋研读难以确证的疑点与难点。“甲骨学”要一跃成为中国学术里的“显学”,还需要“一锤定音”式的证明——那就是持续规模的、系统科学的考古发掘。

一味中药,揭开甲骨文惊天之谜

编辑:杨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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