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迭的王朝 移动的萧关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朱鸿

2020-04-30 14:19

深读

萧关究竟有多少个点,也许通过考古发现才能证实。

我第一次往萧关去,是1991年初夏。有时候我会告诉人,我是在1992年赴萧关的,这是因为1992年我去过关中很多地方,混淆起来了。

第二次至萧关是2002年春天。我带着中央电视台的一个纪录片摄制组,他们要拍萧关。我颇为不快,是遭遇了宁夏固原的薛先生。他坚持认为萧关在固原,要镜头摇过去。我带摄制组看的萧关在甘肃镇原孟庄行政村白草洼自然村。这是1991年初夏我考察的结果,并无偏见,也无私心,然而薛先生咬定萧关在固原。我觉得他的观点难免有地域利益的牵扯,这使我失去了继续工作的兴趣,遂止步返身,归去来兮!摄制组瞠目结舌,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

▌在白草洼远望战国秦长城,作者供图。

现在看起来,萧关不是一个点。它应该是一个带,处于战国秦长城沿线上。战国秦长城遗址,甘肃镇原有,环县有,静宁也有,宁夏固原彭阳有,西吉也有。

起码在公元前16世纪,就有义渠人在今之宁夏固原及六盘山一带生活,其渐渐东移,迁居陇东,今之甘肃庆阳一带。他们属于羌人的一支,是周人的朋友,曾经一度臣服于周。周平王到了洛邑,义渠人在今之甘肃庆阳宁县立国,遂有义渠国。春秋战国以来,义渠与秦相争于陇西。公元前272年,秦昭襄王灭义渠,得其地,置陇西郡和北地郡,连接了上郡,便筑长城以阻胡。

假设萧关在战国秦长城沿线上,那么会在甘肃镇原或别的地方有它的点,也会在宁夏固原彭阳或别的地方有它的点。若如此,我和薛先生应该握手,何况甘肃镇原与宁夏彭阳本为紧邻。我在白草洼看到的秦长城,就起于甘肃镇原,跨越宁夏彭阳的山脊,向西逶迤而去。

由蓝天、白云和风所烘托的秦长城,总是引我进入战国及秦汉,让我想象匈奴冲过萧关侵犯关中的日子。

▌《胡笳十八拍文姬归汉图》(局部)

2019年7月2日,我第三次往萧关去。

到了萧关,每每兴奋,看了看时间,是14点25分。太阳豪晒,不过风卷着白云迅疾而飞,遂会露出大片的海水一般清澈的蓝天,根本不觉得热。

我视白草洼战国秦长城为萧关,是缘于甘肃镇原的县志及我的考察。经过长期的琢磨,我意识到,也许应该在广阔的地理上理解萧关,才能准确地认识萧关。

萧关是关中的北门,它是为保卫关中置造并存在的。离开了这一点,将迷失认识萧关的方向。战国秦长城的萧关是一个基础,之后的汉萧关,唐萧关,甚至宋萧关和明萧关,尽管防御的对象一再变化,不过来者都要破北门而进入关中。当然,来者不同,萧关的防御点也不同,这使萧关也一再发生移动。

萧关的变化颇大,但它的资料却极少。不管见诸正史还是野史,皆鲜有完整或连续的纪录。然而认识的难度,恰是认识的乐趣所在。

唐诗研究专家杨恩成教授也考察过萧关,我在路上的时候,他还热情地打电话告诉我,萧关在宁夏泾源大湾乡瓦亭村。我甚是感谢,不过我知道他所指的萧关大约是唐萧关。我要看的萧关是战国秦长城的萧关,距关中远。关内道是唐的检察机构和行政区域,萧关隶关内道,而且距关中近。

唐政府在萧关布兵,旨在保护丝绸之路的贸易,因为丝绸之路的北道从此经过。萧关在唐诗中不仅是一个要隘,也是一个沙场,更是一个意象。王维诗曰:“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情景交融,阔大悲壮。王昌龄有诗道:“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志尚散逸,厌倦战争,确乎是难能可贵的表达。

萧关,不管是谁的萧关,它都以六盘山及其河谷为凭险。萧关皆在此空间,这是问题要害。

六盘山包括陇山,是关中的屏障。它狭长,略有东西之偏,几近呈南北方向,坐镇于今之陕西、甘肃和宁夏。凡匈奴、吐蕃或党项,要进入关中,多逾六盘山。逾六盘山,实际上走的是河谷。这里的泾河、清水河和葫芦河都是通道。茹河汇蒲河,蒲河再入泾河,当然也是通道。战国秦长城的修建是根据旷野、山势和水向所修建,遂不会是直的。在六盘山的范围,它大体是一带。这样,萧关也就不是一个点了。在六盘山区域,萧关应该是结块的,组的团,一块一块,一团一团的。它是天设与人造结合而形成的链状军事设施。

权力是更迭的,然而关中不变,六盘山不变。尽管萧关会随着王朝的兴衰而移动,不过无论如何它要凭险六盘山以保卫关中,遂悉在六盘山的境壤。

▌李可染绘《六盘山》 

萧关的中心点会在什么地方呢?不同世代的萧关会有不同的中心,这都需要考古才能确定。如果以弹筝峡或今之宁夏泾源三关口为萧关的中心,也需要考古才能确定。若认为不同世代的萧关的中心可能重叠在一起,它也需要考古才能确定。

萧关始终让我激动。一旦发现它的蓝天、白云和风,倾身黄土似的秦长城,抚摸秦长城上的草,我便想起第一次和第二次在萧关的经历,当然也会想起王声一家。

徘徊长城内外,思绪正在连翩,忽然发现长城以北的灌木丛中闪出一个老人向我招手,接着他跳下一个坎,跑了过来。老人王志秀,77岁,是王声的父亲。他几乎是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也许老人无法预料我会一次又一次到萧关,盘桓于白草洼,遂一次比一次强烈地喟叹。

1991年初夏那次,老人感冒了,蹲在窑洞前。王声带我进了院子,老人态度不热,也不冷。老人的母亲还在,她走来走去,撒着玉米,给鸡喂食。王声也有了儿子,是二胎,出生三个月了。四世同堂,这在当代社会是罕见的,然而萧关有一户,便很是惊奇。

老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又来了,第三次来,遂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不胜感慨地说:“我那孙子,当时三个月大,今年已经28岁了,在深圳打工呢!当年你还是一个青年!”我也很是感慨,然而不愿意流露,控制住了。

2002年春天那次,他一家人都显得比较沉闷,唯王志秀热情高涨。老人带摄制组从一孔窑洞出来,又进另一孔窑洞,让看炕,看锅,看粮缸和电灯。摄制组安排他怎么站,怎么坐,他就怎么站,怎么坐,可惜他家没有电视机,将无法看到萧关的节目。

老人显然颇为兴奋,寒暄以后便引我看他种的菜,养的鸡,看他的一孔又一孔的窑洞。他忽然就伤感地说:“我妈八年前死了。我老婆两年前得了脑溢血,今年又犯了,现在住院呢。” 不过他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我遂说:“你身体很厉害呀!”他笑着说:“瘦得很,才80斤。”我想起他从灌木丛中闪出的样子,便问他:“太阳正晒,你在树林里干什么?”他笑着说:“我拾柴呢!你不知道,窑洞湿得很,夏天也要烧炕呢!”

院子增添了一孔新的窑洞,是他打出来的。所谓打出来,就是用镢头对着土崖一下一下挖,一下一下掏,三年而成。院子还造了三间瓦房,是王志秀兄弟的。我没有见过他兄弟,三至白草洼,一次也没有见过。

▌萧关的窑洞,王志秀家。作者供图

我在秦长城遗址到处游荡,看来龙去脉,看墙基,又看墙体,仰观诡谲的长空,又环顾迷茫的沙塞,想象秦兵当年在此怎么食宿,怎么防御。

考古促进了研究,并使战国秦长城的面目清楚了一些。秦长城的修建,目标一定,原则灵活,这便是根据形势,因地制宜。遇到平畴,就在附近取土,挖下去,打基础,再筑起来。夯层之厚往往在5厘米至13厘米之间,宽8厘米左右,向上略收。其形态总体是外壁陡峭,内壁稍斜。取土之处成为凹陷,当然也作了阻止进犯的壕沟。遇到河流,遂沿岸营作,以造其墙。遇到山脊,便让塞垣顺山脊而走。我以为草滩沟一段的长城,就是顺山脊修建的。秦长城尽是土夯,没有发现有包砖的,原因大约是时间紧,制砖不易。每隔200米至300米,会建矩形墩台,它突出于长城,以利于箭射侧面的袭击者或强攻者。在秦长城的一些要隘和特峰,修有烟火报警的烽燧。

老人一直跟着我,他还指了指一个林壑,大约希望我下去看一看。林壑应该是草滩沟吧,属于宁夏彭阳,其向地下倾斜,树在沟底,柯蔽崖岸,气象魔幻,幽暗不可测,我没有下去。我三至白草洼,一次也没有下去。也许我有一个伙伴,才可以至草滩沟一探。

秦长城遗址终于受到了保护,这使我感到欣慰。我对所有遗址都怀着一种深情,觉得它属于整个人类,是人类进步的见证。资料显示,战国秦长城的保护高度,一般在1米至3米之间。彭阳县人民政府在2014年8月为草滩段的战国秦长城立了碑,并在秦长城遗址两边埋桩拉网,形成栅栏。不过白草洼一边的秦长城是开放的,我爬上去,踏着秦长城丰茂的蓬蒿走了走,老人也随我走了走。

▌跟王志秀老人在战国秦长城的遗址上。作者供图

我猝然意识到应该给他照一张相,便让老人站下,随意一点。他站下了,然而还是庄严着。他问要不要卸掉草帽,我以为戴着草帽才是老人的正常状态,便叮咛他还是戴着。在我照相机的镜头中,有蓝天、白云和风,王志秀老人瘦而黑。

这一家仍保持着四代同堂的兴旺。老人有两个儿子,王声属于二儿子。老人孙子4个,孙女1个,重孙3个。

告别萧关,归途之中,夕阳在天,只见无穷渲染的余晖映照着无尽展开的沟壑。黄色的大地苍凉一片,宁静一片,也是红光一片。

公元前166年冬天,匈奴14万骑入朝那塞,破萧关,杀了北地郡都尉孙卬,直抵彭阳,寇关中,烧回中宫,逼向甘泉宫。长安骤然紧张,不过汉军也迅速在渭河北岸集结,有战车千乘,骑兵10万,以备匈奴。汉文帝遣三将率兵奔赴陇西郡、北地郡和上郡,坚强屯守。汉文帝还打算亲征匈奴,以群臣和皇太后劝阻,他才未去。于是汉文帝就任命了三个将军张相如、董赤和栾布,让他们率兵迎击匈奴。匈奴骚扰了一个多月,撤退而去。

朝那塞就在茹河以北,今之宁夏彭阳以西。我以为萧关就在朝那塞一带,也许就在白草洼。

黄昏渐渐降临了,不过我并无急迫之感。我很踏实,我知道长安的灯火之中有我的家。和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人啊,要珍惜她!(责编:孙小宁)


编辑:白杏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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