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具日本风味的小津安二郎,或许也是最跳脱现代的那一位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路宗

2020-05-01 18:48

深读

“啊,多美的早晨啊——今天一定很热吧……”亡妻葬礼上,老先生眺望着大海,对子女们喃喃道。翻看新出版的《小津安二郎剧本集》,《东京物语》中这一经典永恒的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一切都仿佛淡淡的,但深的哀伤,还有许多更复杂的况味却一齐翻涌了上来。这便是日本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的风格与魅力,他的作品的确能“常看常新”“愈看愈深”,如同小津自己总结的那句:“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

▌小津安二郎

最“日本”的导演? 

同作为日本影坛地位显赫的导演,小津安二郎与沟口健二、黑泽明等人不同,他的电影以“最具日本风味”闻名。常有人将黑泽明与小津安二郎做对比,认为前者的作品彰显了“菊与刀”中的“刀”,风格现代;而后者则突出表现了“菊”的部分,是静止、传统的。“岿然不动”的低机位和固定镜头,多年来不断重复拍摄的家庭题材……风格确立的同时,也导致小津电影的受众基本一直局限于日本,到了晚年,更被日本电影界批评说“过时”。

这些便是围绕小津,以及他的电影常见的误解。止庵也说过,在世界级大导演中,最容易被误解的就是小津:“观众即便认为他好,也未必真正看出他的好,他的好可能另在别处;或者说,兴许看到的只是表面,深藏其下的才是他用心所在。”西方学者研究小津的著作,虽不乏创见,也常有隔靴搔痒之感,他们总喜欢围绕东方的“禅意”展开论述,这就有点儿“看不出真正的好”。唐纳德·里奇所著的一部《小津》十分精彩,不过,即使里奇认为小津具备反传统性和创造性,他也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归入了传统艺术家的阵营。

要想对小津的性格和电影观有更清晰的认识,资料的辅助无疑很重要,在已有的小津研究的基础上,近日翻译出版的《小津安二郎剧本集》和《小津安二郎全日记》又为我们了解小津提供了一些新的帮助。

《小津安二郎剧本集》,雅众文化·新星出版社(左);《小津安二郎全日记》,上海译文出版社(右)

“这一天,我非常想尝试着拍摄有声电影。”这是小津在1933年12月16日写的日记,距离此时,有声电影刚刚诞生了不过五六年。至今,小津安二郎仍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坚守传统”的导演,认为他曾对无声电影抱有无限依恋,抵触现代电影的进程。事实并非如此,小津有一段时间坚持拍摄无声电影,原因仅是他没有制作有声电影的机会。他表示,只要有机会,自己非常乐意拍摄有声电影,甚至预言说“无声电影已寿命无多”。这说明,小津十分清楚电影正在发生的根本性改革,并怀着欣喜之情拥抱了它。

到了小津的晚年,电影又渐渐出现了宽银幕、七十毫米胶片等变化,这时的小津却没有追随潮流,而是坚持使用标准画面,原因是他认为标准画面可以拍出不一样的感觉,并非全然出于恋旧。至于有名的“低机位拍摄”,小津也有解释:“虽然是在酒吧中,但拍摄能用的灯比现在少得多,每次换场景就要把灯移来移去,拍了两三个场景后,地板上到处是电线。要一一收拾好再移到下个场景,既费时也麻烦,所以干脆不拍地板,将镜头朝上。拍出来的构图不差,也省时间,于是变成习惯,摄影机的位置越来越低,后来更常常使用被我们称为‘锅盖’的特殊三角架。”电影界惯用的规则是,拍摄两个人物对话时,摄影机不能跨越两者视线相连的“轴线”。对此,小津也不予理会,随心所欲地跨越这条线来拍特写,因为他觉得这条文法太牵强,“受其拘束未免太过死板”。

评论者有时会试图将小津归于一种类型中,总结他的电影文法,这些话却恰好反映了小津实际不受“文法”的束缚,他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和创造。有人对小津说,偶尔也拍些不同的东西吧。他答:“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表面上,小津安二郎似乎要比黑泽明、今村昌平等导演“贞静”和守旧,更具日本风味,但或许他才是最跳脱现代的那一位。

▌小津安二郎 著《豆腐匠的哲学》

活在对电影的爱中 

1903年,小津安二郎出生在东京,与成绩优异的哥哥新一相比,他的资质显得平平,“根本没有读大学的念头”。据说,他没能考上颇负盛名的神户高等商业学校,是因为他不耐烦去参加入学考试,在考试那天溜到电影院看了电影《赞达城的囚徒》。

小津是狂热的影迷,想当电影导演的心意坚定不移。怀着一股“不读大学也能做出一番事业给你们瞧瞧”的气概,中学一毕业他就进了松竹的蒲田制片厂,从助理摄影师开始做起,1927年作为导演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黑白无声片《忏悔之刃》,也差不多于同时认识了日后将合作多部经典之作的编剧野田高梧。

翻看小津写的日记,简短、有条理,多为记录他的日常工作与生活,或是与成濑巳喜男(另一位日本著名导演)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与野田高梧等人商讨剧本、排戏,甚少抒发个人情感。不过,这样的情形也有。1933年的2月21日,在“去理发店”的后面,他接续写了一句:“谈起娶媳妇的事,很不高兴。因为我真不想年纪轻轻就变得昏聩。”

小津安二郎终生未婚,这似乎与他不断拍摄家庭题材的电影形成了一种反差。小津的家庭题材电影也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在平静中的家庭崩溃。有人将他的终身未婚归结为天性的害羞,恐怕原因并不止于此。

小津拍摄弱情节家庭剧的兴趣,一面反映出他钟情于现实题材,一面也说明他对家庭的组织结构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不想年纪轻轻就变得昏聩”,也许这就是他的真实心声,毕竟,他一直活在对电影的爱中。

▌小津安二郎执导的影片《东京物语》中,一家人因母亲的葬礼而坐在了一起

上世纪三十年代,小津曾参加过侵华战争,这早已不是什么秘闻。在这场“不敢期望生还”的残酷战争里,他在战地还是在反复思考电影。小津回忆说,卢沟桥事变后,自己身在最前线,“战壕附近有棵杏树正开着美丽的白花。中国军队开始攻击,迫击炮咻咻地打来……枪炮声和风声中,白花优美地飘落。看着花儿,我曾想:也有这么描写战争的手法啊”。不过,之后的小津并未拍摄战争题材的电影,原因是条件未能满足他想拍的效果。虽未能拍摄战争题材的作品,小津在1948年导演的著名反战电影《风中的母鸡》还是表明了他对战争的态度和对灾难的反思。但小津本人对它不太满意,称其为“失败之作”。

小津欣赏的文学作品 

小津一共导演了54部电影,其中尤以1948年之后的《晚春》《麦秋》《东京物语》《秋日和》《秋刀鱼之味》等14部电影最为观众熟知,均是由小津安二郎和野田高梧共同编剧的。他们的工作方式并非条理清楚地讨论,而是在闲聊中决定方向,确定了主线和情节后,紧接着搞定剧本,初稿即定稿。

小津安二郎将野田高梧引为知己,他们在工作上颇为契合,二人的酒量、喜好的菜肴,还有熬夜晚起等习惯也几乎一致。小津说,如果野田高梧夜里抛下他自己跑去睡觉,他是写不出来的。小津安二郎不受拍摄文法的拘束,但他却相当重视剧本,认为剧本的写法有其定则。对他来说,文章写法和剧本写法有本质的差别,“看到一本优秀的小说会大受感动,但这感动并不会成为我将它搬上银幕的动机,因为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只会把那份感动放在脑中试着重放为电影。文学和电影的差别,就在于把这种感动转化成不同的东西。”他表示,自己是“太关切电影”。虽然小津安二郎创作的几乎都是原创的剧本,很少改编小说,但技艺纯熟的作家,还是给予了他各种创作的启发。

小津成长在一个电影快速变革的时代,日本文学也经历了自然主义的洗礼,出现了“心境小说”、“私小说”等新类型。志贺直哉的一篇心境小说《在城崎》,就被小津视作是剧本写法的范本。《在城崎》是志贺直哉的代表作,深有志贺直哉一贯的惜字如金和写实风格。它的情节非常简单,只是描写了一个人经历的一些平常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却引申出了对生死的种种思考,心理刻画十分细腻。这与小津一贯坚持的电影风格非常类似,他表示过,希望自己能在电影领域,达到志贺直哉式的洗练完美。谷崎润一郎和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小津在成长过程中也曾大量阅读,他把谷崎润一郎的《文章读本》称为学习文章写作的宝贵文献;在电影《晚春》和《麦秋》中,我们也能看到“待嫁女儿”的主题与谷崎润一郎的《细雪》格外相似。

▌以“待嫁的女儿”为主题的影片《晚春》

只用“简洁”、“禅意”来解读小津显然是不够的,但他“真正的好”又总像隐藏在一团模糊的云里,让人难以言说。1963年,小津在60岁生日当天去世,长眠于北镰仓圆觉寺,他的墓碑上,只刻了一个“无”字。这也让人想起,他一生都在追求的“电影的余味”。小津描绘的,于枪炮声中无声飘落的杏花,也总是浮现在我的心头。不知这番景象中蕴含的优美、残酷与复杂,是否就是小津体会到的人生之味呢?(责编:曾子芊)


编辑:白杏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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