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3 14:15

▌迟子建
今天回到北极村了,回到姥姥家了,我进村口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想起姥姥。一进家门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叫着我的小名,我会心里暖洋洋的。就像小的时候姥姥领着我,在我童年的菜园里面,开春的时候我们抬着农家肥,要种地了,夏天的时候种的这些菜,有时候她告诉我,你去捡点儿菠菜,再捡点儿小白菜,我们做蘸酱菜,或者给姥姥去拔两棵葱,做葱花,这种美好的时光,包括姥姥领我去黑龙江边刷鞋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北极光,都记忆犹新。
几十年过去,北极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最不想看到离去的人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心里有特别痛的感觉。
姥姥和姥爷都是山东过来的,我是逃荒人的后代。在这个火炉边儿听他们讲从齐鲁之地带来的鬼神故事,听得我特别着迷,觉得劈柴也像听众,它也在听,而且听得欢欣鼓舞。你听,有的时候像在鼓掌,噼啪噼啪的这种声音,太熟悉了,非常亲切,但是同时也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现在我们走进北极村,能找到这样的环境,这样烧劈柴、有火炉的人家越来越少了。
有这样的鸡犬相闻之音,让我觉得亲切。这就是我的乡音,炊烟也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它在告诉我,好像在对我轻轻地诉说,北极村的女儿回来了,回家了,回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我觉得每一粒雪对我来讲都是有感情的。
我也想起几个重要亲人的离去对我写作世界的影响,包括我的姥姥,我的父亲。父亲去世前,在我们县城的医院,也是晚上,医生告诉我说他可能抢救不过来,脑溢血,我特别难过。他一直在抢救室抢救。有一天晚上,夜很深,我从抢救室出来,那一天是我来守夜,我就来到外面,一月份的样子,冰雪路面,我就跪在医院前的一个空场上,就我一个人,大概得有一两点钟吧,我就说求求,一定要把父亲留住,我不能没有父亲。但我心里已经有一种不祥之感,觉得我父亲的命可能是留不住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代地故去,一代代地老了。
今天在北极村,回我们家老房子的时候,我们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大家都很震撼,看到了北极村晚霞的美。这种西天流云,我无数次地在作品里写到,晚霞中的那一刻,炊烟在升起来,一瞬间觉得天与地在对话,人间与天堂在对话,炊烟和晚霞在那一个瞬间也在对话,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生命。
我们存在在它们之间,在尘埃里,这个尘埃是我作品里的普通人,是我接触到的这些底层的人们,也是我的生活,我见到他们也是分外的亲切。那么还有一种,就是我们所追求的艺术,我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是在这个层面上,在人间烟火之上不断地提炼、凝练、升华。(文字与图片素材由《文学的故乡》摄制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