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二月二十八日早上六点，起床后的我有点迷糊，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待起床气终于消退，灵台渐趋清明，想起来了——达叔已于昨日辞世。

亲人的离世会让我们伤心，人之常情使然。而作为一个电影演员的达叔的辞世，则让我内心沉重，因为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又再重提眼前。

✎ 达叔标志性笑中带泪的经典表情

②

一个演员，和一个香港演员是不同的。“香港”二字浓缩了太多时代的独特背景。

我们这一代人，香港电影给过我们太多的时代记忆，甚至不可避免地还有更多堪比烙印的存在。那些烙印，通过一部一部剧集电影，从一地人的生命传递到另一地人的生命，喜怒哀乐就此联系在一起，虽然是流行文化，却实实在在地完成了一次最完整的文化普及。

在我儿时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各种武侠港剧功夫电影登陆内地，剧中的那些人表演着我们从没见过的武功，穿着我们从没见过的衣裳，唱着我们从没听过的歌；身姿和拳掌一样，虎虎生风。《楚留香》就是其中的一个。

✎ 出道之初的达叔在《楚留香》中饰演胡铁花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每个超群的人物左右一定也有同样超群的兄弟做辅弼。香帅自然也有这样的兄弟，雁是姬冰雁，蝶即是胡铁花——达叔扮演的胡铁花。

和被骂做死公鸡的姬冰雁不同，胡铁花人如其名，大开大合豪情磊落，即使达叔从这唯一一次主角生涯跌落，演了形形色色各种小人物很久之后，他的内心似乎还永远住着这么一个胡铁花。比如汶川地震，达叔随厦门蓝天救援团一起进驻汶川，他居然带了一麻袋的现金要去送给灾民，这种方式手段似乎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倒更像那个被誉作“潇湘侠盗彩翼满花间”的花蝴蝶胡铁花。

从一生唯一一次主角跌落之后的达叔，他落魄的经历早已弥散在各种坊间说法中，等他再次翻身，已是经年之后。我的朋友很好奇的一点是，从一个高峰到另一个高峰之间，达叔是如何卷土重来的？其实达叔自己在采访中给出过答案——当他宣告破产债务压身决定去死的时候，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下辈子再好好做人。但是无论戏里戏外，胡铁花都不是像李逵一样的大老粗，就像胡铁花不会自杀一样，达叔在那瞬间有了一个转念——既然可以下辈子重新来过，何不这辈子就好好做人？这一转念，达叔不仅挽救了自己，更成全了未来一个电影时代的可能。

这个时代就是喜剧之王的时代。

③

说达叔，必提周星驰。反之亦然。

从《盖世豪侠》到《他来自江湖》，直到《赌圣》的一鸣惊人，达叔与周星驰，就像胡铁花与香帅，一个属于他们笑傲江湖的时代终于开启。

这必将是一个不仅在香港电影，即使在整个华语电影史上都光彩夺目的时代。即使前有许冠文后有各式喜剧闹剧，这仍然是一个巅峰的时代，不会再有了。

电影最重要的是人，星爷与达叔就是这两个人。从来江湖都不缺高手，但绝顶高手一定很少。在古龙的原著中，胡铁花本就是一个绝顶高手。“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胡铁花绝对可以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他自己所独创的‘蝴蝶穿花七十二式’，更是江湖中难得见到的绝技。”这样的高手，在戏里，是胡铁花和“左有飞雁，右有彩蝶”的香帅。戏外，则是达叔和星爷，他们的相逢，成就了一段香港电影的传奇。

这是个精彩绝艳的组合，即使他们的原意并非独霸江湖要成就属于自己的巅峰，但他们离开之后，你才发现，原来巅峰已经在那里。

✎ 合作之初的达叔与周星驰，那时的星爷还是星仔。

我经常由衷地感叹，自己活在有罗大佑的时代，活在有星爷和达叔的时代，活在还有更多精彩的人物，他们最意气风发的时代，是多么多么的幸运啊！

当你感受到这份幸运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曾经的岁月真的可以叫作流金岁月。他们充满了耀眼的绝世光彩，荡漾在你的岁月里，让一代人的记忆有了一种可以用幸福来比拟的光芒。

✎ 达叔与周星驰的携手开启了一个港片的新时代。

④

人生的遗憾是恨不相逢！

如果他们从不相逢，一个喜剧之王的时代不会上演。

这是一片巨变中尤其需要安慰的土地，一直都不缺喜剧的土壤。从新马师曾和邓寄尘主演的《两傻擒凶记》，到梁醒波和刘恩甲主演的《南北和》，再到许冠文、许冠英主演的《鸡同鸭讲》，喜剧电影和喜剧拍档一直在各个时代层出不穷。

说到拍档，即使还有一代香江歌神许冠杰的系列喜剧电影《最佳拍档》，但说到香港电影真正的最佳拍档，恐怕还是非达叔与周星驰莫属。何金彪与何金水，段飞与古艳阳，星仔与三叔，周星星与重案组之虎，至尊宝与二当家，包龙星与包有为，何金银与鬼王达，少林金刚腿与黄金右脚……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他们最相契于心的曾经。

人世之间，黄金拍档式的组合总是让人艳羡，因为他们用作品演绎成全了彼此生命最大的可能；然而让人唏嘘的是，这些优秀的黄金拍档多半也会半途挥手，各奔前程。

✎ 1990年的《赌圣》一鸣惊人

达叔对周星驰有过很多戏里的称呼，在戏外，他依然会叫星仔。当他叫星仔的时候，就像那个日渐老去的三叔，你会见到他内心的坦然和从没改变的爱护。而我更喜欢的是在最早的那些戏里，他叫还没有成为星爷的周星驰“衰仔”，不熟悉粤语会觉得像在骂人，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是都习惯用粗口表达最大的深情吗？就像胡铁花最喜欢叫楚留香作老臭虫一样，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这样叫他的。

年轻的时候我也很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兄弟反目同门阋墙的故事？世间兄弟不该是同心同德同担祸福同演传奇的吗？嗨！其实哪有那么多传奇？所有传奇都躲不过人性的窥探。何况，世间本不圆满，又哪里容得下那么多那么久圆满的存在呢？

⑤

《少林足球》之后，达叔独自走上了一条驰骋中原的路，他像一匹日渐老去的千里马，老骥伏枥，依然四处表演着熊悍的脚力。而星爷，则从早年赚快钱的电影，开始了缓慢但更认真的作品呈现。

✎ 《少林足球》是达叔与周星驰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

说到底，就又想起胡铁花与楚香帅来。

“胡铁花不是楚留香，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和楚留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不过楚留香并不是个浪子，胡铁花才是。

楚留香是个游侠。

游侠是高高在上的，是受人赞扬和羡慕的，江湖大豪们结交的对象，是‘胯下五花马，身披千金裘’，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浊世佳公子。

浪子呢？胡铁花不是游侠，是浪子。

他看起来虽然嘻嘻哈哈，稀里哗啦，天掉下来也不在乎，脑袋掉下来也只不过是个碗大的窟窿，可是他的内心里却是沉痛的。

一种悲天悯人却也无可奈何的沉痛，一种‘看不惯’的沉痛。”

游侠与浪子的区别，最终成就了一个叫星爷一个叫达叔——其实在香港影视圈，大家都叫达哥，吴孟达自己也说，他更喜欢被叫达哥。但是世间还有尊敬二字，所以我还是选择叫达叔。

当年拍《盖世豪侠》，主持儿童节目的周星驰借调到剧组，两人从此相逢。又因为《盖世豪侠》中两人意外的出彩，而有了接下来的《他来自江湖》。两人的第一部开门立户的电影《赌圣》，则更是吴思远在片场看到二人别出心裁的表演，临时邀约投拍的一部低成本电影。相逢，是时势造英雄。重逢，则终于成了一个断翅的念想——时势已逝，从此江海各寄余生。

⑥

庄子在《养生主》中说到生死，而生死的关键，是形神。薪尽火传，神将守形。那个奔波中原、人尽皆知的黄金配角，他在戏中千变万化，演绎着一个又一个平凡的、不可仰观只可平视的小人物，甚至可谓演尽世间不堪的达叔，就像那个被分离出来的形。空有千里马之能，却再无伯乐控马攀鞍。而他曾经的伙伴星爷，则担负着神的作用，指引和点化。所以星爷最终选择了做导演。

这是两个相依才能相生的存在，分散是最坏的结局。

形神分离的达叔，后来演了无数我们记不住的电影，即使以“没有小配角，只有好演员”的自我操守安慰，终究还是缺少了作品的立足。而后来的星爷，则愈渐有了像被各大门派口诛笔伐、围攻于光明顶的明教教主式的难堪。达叔曾经在采访中说过，早年片场，星仔发火的时候就是左右双方都需要他出面的时候了。除了和星爷配戏，他还是一个调停的角色。与演员，与制片方。当这样一个角色缺席之后，孤绝的人只能愈加孤绝，自己去体会那份高处不胜寒。而达叔呢？回看近两年他的形貌，其实早就开始枯败了。老人家早年喜欢抖手结巴的招牌，竟然真的成了最后挥之不去的形象。如果这些年他能多歇一歇，一定会更好。

✎ 《九品芝麻官》里的达叔与星爷

此刻在我眼前，摆着一个泥塑的小像，一个小官儿骑在一匹小马上，官帽两边的帽翅做得精致，一抖一颤，蓄着和达叔一样的胡须，有着和达叔一样的笑容，看起来就是达叔。这应该塑的是那个民间著名的九品芝麻官，正好达叔和星爷也演过一部电影叫《九品芝麻官》。在戏里，他们卑微而善良，演尽了世间不堪。而在我眼前，达叔虽然终于披上了官衣，眉目之间，却依然是那个担负世间不堪的小角色。他笑得很开心，也许他终于可以自己控马攀鞍，形具神生，乃得长生了吧。

2021年3月8日达叔头七刚过 （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