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1 16:38
2018年初秋的一个上午,乘火车从科隆去波恩。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地:贝多芬故居。雨打车窗,一路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出车站后又赶上当地修路,道路湿滑泥泞,拐来拐去,一下想起18世纪一位英国旅行者的笔记:“在恶劣的道路和折磨人的交通工具方面,德国堪称第一”。自然今非昔比,只怪我的运气差,每逢到欧洲的城市十有八九会赶上修路。说起来1792年冬天贝多芬离开波恩时,也是难堪的天气和道路。天寒地冻,贝多芬和同伴乘着马车颠簸在崎岖的道路上,所到之处如画般的古老村镇怕也无暇顾及。在科布伦茨,贝多芬顺利地到达了莱茵河东岸,去看一眼妈妈的故乡,还有她喜爱的河流。母亲在四十岁时死于肺结核,这让贝多芬很是伤心。一路上不算太平,先是接近了法军,后又碰上德军士兵。好在车夫见过些世面,一个塔勒的小费就可以化险为夷。和同伴在乌尔格斯分开后,在雷根斯堡再次看到了多瑙河。就这样大约走了40天,行程550英里,总算到了维也纳的郊区。此后的三十多年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波恩。
路面上的贝多芬故居指示图
一阵大雨打断了思绪,单薄的伞几乎快撑不住了。沿着路上的指示图,经过广场时看到那座贝多芬雕像,似乎飘摇的风雨更适合他的矗立。贝多芬故居位于小城中心波恩街20号,两侧的18和24至26号早已扩展为博物馆,包括档案馆、图书馆、出版社以及室内音乐厅。这里是贝多芬的出生地,三层小楼不惹眼也不算寒酸,楼层不高,装着百叶窗,小楼建筑的立面保存着巴洛克风格。小街里曾经住满了音乐家,贝多芬家族最早就住在小楼的后面。他们在此住了没几年,搬过几次家,几经变迁,那些建筑早已不复存在。
广场上的贝多芬像
比起城市人口超过20万的维也纳,波恩不过1万出头,但这样一个小小的城镇里,音乐却无处不在。法国作家、旅行家斯达尔夫人回忆道:“市民和村民、士兵和劳动者几乎都懂音乐。我走进被烟熏黑的破旧农舍,忽然听到男女主人在羽管键琴上演奏……赶集的时候,管乐手们在城镇广场边的市政厅阳台上也在演奏。”的确,无论穷人还是富人,家家都离不开音乐,这与数百年的下莱茵音乐文化传统有关。贝多芬祖孙三代都在宫廷里从事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不能不说没有些道理。这样的土壤和环境,遇到神奇的种子自然会生根,发芽。
博物馆中有大量的手稿、图片、塑像和贝多芬的一些遗物,也可以听到他早期音乐的片段。早在1890年,故居的第一个大型展览会上就有展品360件。到2014年,在“流动的历史,感人的故事——贝多芬故居”特展中,可以看到更为丰富的历史材料,包括首次公开的电影、录音、信件和报纸摘要。1944年10月的一场空袭中,房顶被一枚燃烧弹击中。房屋管理员不顾危险爬上楼顶,迅速把燃烧弹扔到了花园里。故居才幸免于难。这座小楼也是二战时期波恩市中心仅有的几幢没有受到损害的房屋。
贝多芬故居门外
这里是世界收藏最全的贝多芬博物馆,尤其偏重早期岁月。其中有几幅肖像让我印象深刻。贝多芬祖父的肖像放在显眼的位置,身为宫廷乐长的老贝多芬预感来日无多,请人所画。脸上的表情痛苦而坚毅,从斗篷里伸出的手臂姿势坚定,右手的食指指着翻开乐谱的左手,似乎在表示,是音乐带领他走出黑暗。这幅祖父的画像,小路德维希一直是作为自己的护身符保留的,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了解画中那预示音乐悲剧的神秘往事(祖父去世时他不过三岁),但他从来珍视关于祖父的点滴回忆。像祖父一样,贝多芬从青少年时期就把音乐当成自己的救主。经由祖父和父亲的耳提面命,这颗幼小的音乐种子开始滋长出新芽。
贝多芬的老师涅夫是一个穷裁缝的儿子。他12岁作曲,自学完成法律学业,也着迷于文学和戏剧。教授音乐之外,涅夫把他关于理性与自由、人类的责任,这些狂热的启蒙理想传授给这个学生。涅夫教导他,音乐不仅要遵守曲式,还要依照个人的情感。师友的书架也逐渐扩大了他的阅读:荷马、普鲁塔克、莎士比亚,以及当代德国诗人克洛普斯托克的诗篇都进入他的眼界。席勒的《欢乐颂》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精神:“欢乐啊,天国美丽的火花……走进你神圣的殿堂里,被世俗隔开的人们,在你的魔力重新聚齐。在你的温柔羽翼下,人们彼此结为兄弟。”这首诗被谱成不同的歌曲,在很多共济会集会时唱诵。数十年后贝多芬重新读到《欢乐颂》时,这些词句的意义仍然令他激动不已,也才被他改写到第九交响曲的末乐章。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人是华尔斯坦,他的肖像年轻英俊。1788年年初来到波恩。他是个爱乐者,也是不错的演奏家。波恩的音乐氛围,使得华尔斯坦很快发现了天纵之才。童年好友魏格勒回忆说,华尔斯坦是贝多芬第一个重要的资助者。他还鼓励年轻人要尝试即兴演奏,这个技能让日后去维也纳发展的贝多芬受益良多。
看到贝多芬用过的磨损的乐器,听到他早期的音乐片段,方可感受到波恩对于贝多芬来说有多么重要。未来维也纳结出的果实都源自波恩的种子。自信而成熟的D大调变奏曲(也称作《里基尼变奏曲》),其回响持续到贝多芬生命的终点。“音乐的突然变化、大量的颤音构成了变奏的主体。弱拍的重音,以及标志性的突弱之前的渐强写法”都让人耳目一新(斯瓦福德语)。另外一部早期重要作品是《约瑟夫康塔塔》。音乐预示了贝多芬式的C小调和更加阴郁的降E小调情绪,无论其音响还是织体都是全新的。直到第二年,类似的音调才在莫扎特的《安魂曲》中出现。要害在于,这个作品呈现了真正带有深刻忧郁的悲剧风格,相形之下,海顿和莫扎特的风格更接近喜剧。日后勃拉姆斯听到这部作品,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即使总谱封面上没有署名也不会猜错,这绝对是贝多芬。美丽而高贵的感伤,崇高的情感和想象,充满张力……这些特性使我们和他后来的作品联系起来。”女高音的咏叹调,人类向光明飞升的抒情旋律,在贝多芬后来的唯一一部歌剧《菲德里奥》中得到重现。
说到莫扎特对贝多芬的直接影响,总会让人们想起他第一次维也纳短暂访问。据说莫扎特接见了来自波恩的年轻人,听了他的演奏留下一句,“注意这个人,日后他会名震天下”。相比这个并不坐实的故事,海顿对贝多芬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结识的地点就在波恩。1790年底,海顿的经纪人彼得·萨洛蒙带着年近花甲的海顿在去往伦敦的路上,在波恩停留,贝多芬显然有机会与他晤面。1792年7月,结束了为期一年半的访问,回程路上,海顿再次在波恩停留。音乐界的人都知道他的作品获得了空前成功。波恩宫廷乐队的成员们诚邀海顿在邻近的哥德斯堡为他举行了欢迎早餐会。这是60岁的海顿和22岁的贝多芬历史性的会面。莫扎特已于头一年即1791年去世,这意味着老大师要把接力棒亲自递到晚生后辈的手里。年轻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贝多芬把自己写的音乐给海顿看,并为他演奏。似乎他并不知晓海顿在英国获得的巨大成功,但是他清楚,面前的长者,这个看似过时的老头是世界音乐界的主宰。虽然六十开外,却活力依然,亲切而不摆架子。海顿幼年时并非天才,演奏技巧也不高超,但是他具有一双识珠慧眼。贝多芬的演奏令他既受鼓舞又受感动,《约瑟夫康塔塔》中配器的简明色彩,从低到高的有力跳进所显现出的想象力也让他吃惊。
顺理成章,贝多芬向海顿表达了上课的愿望,老人欣然同意。而选帝侯也勉励青年艺术家走出小城,以便获得更为广阔的视野。贝多芬很快就获得了去维也纳向海顿学习的许可,于是才有了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一个多月颠簸的旅程。没有人会想到,这次偶然的历史性会面改变了贝多芬的人生轨迹,由此也翻转了古典音乐的历史进程。
贝多芬故居地图
贝多芬的“随身携带”相当寒酸,除了少数生活物品和一堆乐谱手稿之外别无他物。连路上的花销都是能省就省。少不了的是“精神携带”:家族遗传的音乐天赋,祖辈血脉里的火爆脾气。当然也有母亲遗传的一面,所以每逢犯了错误,事后他会诚恳地向对方道歉。还有不可或缺的责任感和自律性,那是他远大理想的保证。另外的天赋就是出神,无论是在创作、演出,甚至在面对大自然时,他都会独自沉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最孤独的时候也是他最好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孤独是他一生最忠实的伴侣,当然,困扰他一生的疾病也如影随形。最重要的感官损害——越来越差的听力将带给他无尽的烦恼。在贝多芬故居听到不同的模拟助听器,让人感受到日渐加重的耳聋给人带来的难以忍受的折磨。
临别之际,年轻的朋友们给贝多芬写下了青春的赠言,而真正名留青史的是华尔斯坦写下的“预言”:“亲爱的贝多芬,您现在去维也纳,成就您一直无法实现的愿望……通过持续的努力,您将从海顿的手上接过莫扎特的精神。”依依惜别,他知道,再也没有像波恩那样的友情。同道、导师和仰慕者像雨露一样滋养着他,也像兄弟那般理解和尊敬他。结束了青葱岁月的贝多芬,辞别了父亲和兄弟,行李搬上马车,车夫抽响了鞭子。波恩的音乐小子踌躇满志,等待着他的将是无尽的磨难与从未有过的辉煌。(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