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20世纪初，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等学说对中国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个时候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对进化论提出真正的怀疑，也许只有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跳出了传统进化论的框框。

反对“直线进化论”和“终局目的”论，提出“俱分进化论”

按照单向直线的进化论，人类的“终局目的，必达于尽善醇美之区”。章太炎反对这种“直线进化论”和“终局目的”论。认为在社会的进化过程中，善和恶、苦和乐是“双方并进”的。从字面上看，“俱”为全部、各个方面之意，而“分”为分别之意。“俱分进化论”指的是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分别、同时进化。反映在社会历史的进化中，就出现了善与恶、苦与乐、智与愚共同进化的情况。

他在《俱分进化论》一文中指出：“进化之所以为进化，非由一方直进，而必须由双方并进。专举一方，惟言知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罔两之逐影。”也就是说，人类的科学知识随着历史的发展而进化，人们的道德观念和物质生活则是善恶、苦乐同时发展。他还分别从神教、学术、法论、位号、礼俗、书契六个方面说明了文明人比蠕生者（未开化）愚蠢，进而得出痴与见、智与愚双向并进。

为何形成与当时所盛行之单向直线进化论迥异的“俱分进化论”

一个思想家的观念形成，与其所处的环境、时代及其个性密切相关。

首先，个性的潜在影响。章太炎狂傲自负的精神气质、独立深思的学术品格、辩证的思维方法为俱分进化论的形成提供了潜在的可能性。“章疯子”的诨号体现了他狂傲的气质，其狂傲气质在本质上是眼光锐利、思想独特、勇敢、执著。这自然使章太炎不趋附时势，不惧于与世不谐。在单向直线进化论一路高歌之时，他是最清醒的旁观者，冷峻的批判者。章太炎的曾祖父章均、祖父章鉴、父亲章睿等皆具有很高的汉学修养，而汉学力主治学应当“实事求是”、“无证不信”，在治学精神上主张独立、不依傍他人。这自然使得章氏养成了独立深思的性格，铸就了他“孤行独见”的学术品格，成为近世中国“第一个博学深思的人”。章太炎的思想还具有鲜明的辩证特色。在他看来，万物一齐，一切都是相对的，而不具有绝对和永恒的性质；事物的发展变化并非只有一个方向，一种可能。因此，他自然会反对单线直进的、绝对乐观主义的进化论，提出富于辩证特色的“俱分进化论”。

其次，时代的直接制约。时代和历史环境对俱分进化论的催生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当时的西方列强把进化论与“优胜劣汰”联系在一起，将进化论作为推行民族沙文主义、侵略扩张政策的理论根据。章太炎奋起申诉，认为对于帝国强盗们扩张兽性，侵略弱小民族来说，是进化向恶的方面展开的体现，比没有进化的愚昧时代还要野蛮。可以说，章氏提倡俱分进化论，其苦心孤诣在于鼓起民众反抗列强侵略的斗志和信心。二是中国革命受挫和资本主义国家社会矛盾激化的呼唤。一方面，当时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屡受挫折，陷入绝境，以章太炎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者自然苦闷彷徨。另一方面，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矛盾日益激化、社会危机加深。昔日章太炎顶礼膜拜的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的三大柱石“自由、平等、博爱”，被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无情的现实所粉碎了。再加上个人主义、拜金主义的恶性发展，穷奢极欲、虚伪奸诈等现象充斥资本主义社会，这引起了他的忧虑和反感，深刻地感受到人类社会“必达于尽善纯美之区”只不过是不现实的梦想。

最后，学术思想的逻辑发展。章氏早期曾热情提倡历史进化论，但与其他进化论者所论不同的是，他认为人类社会的历史存在着明显的“进化”与“退化”并存的事实。章太炎戊戌时期形成的“进化”与“退化”的理念，可以说是后来形成的俱分进化论的早期萌芽。在1903年6月到1906年6月的《苏报》案三年狱中，章太炎深入学习了《瑜伽师地论》、《因明论》、《唯识论》等佛典，深受佛教特别是唯识宗思想的影响，初步提出了俱分进化论。俱分进化论的具体内容是以唯识宗的基本义理为载体表现出来的，他直接运用了唯识宗的八识说、种子说等等说法。从1907年春夏开始，随着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汇入，章太炎的佛教思想发生变化，开始从积极入世向消极方面转化，其思想中的虚无色彩大大加重了。到1908年下半年，章太炎虔诚地拜服在老庄的法座之下，老庄思想与其佛教思想合流。这致使虚无主义在章太炎思想中发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使得俱分进化论走向完备。

“俱分进化论”可以说是章氏对“进化论”的批评和修正

俱分进化论可以说是章氏对进化论的批评和修正，它不仅集中表露了他在面临中西文化冲突时的困惑，还表现了他的理论勇气和思想的深刻性、复杂性。

当时，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西方的科学技术和民主制度，而章太炎却已对科学的社会功能、理性与人的价值关系等进行反思、批判。他承认科学和理性是不断进步的，但是以善乐为人生目的，则难以对历史进化过程作出适当的价值评估。“俱分进化论”反映了人性的觉醒和人对自由的渴望，“五无论”是对人类前途和人们能否得到幸福和自由的绝望和呐喊，对当时中国思想界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超前意识。

然而，章太炎从俱分进化论出发，对历史作了唯心主义解释，认为人类历史就是善恶苦乐并进的历史，伴随着人们对善乐不断追求而来的是苦恶的不断加剧，所以人类社会无法摆脱苦与恶。离开人的社会性、阶级性，用抽象的人性去解释善恶、苦乐，不了解善恶、苦乐的社会根源和阶级根源，无疑是不科学的。

（作者为湘潭大学哲学系教授）

本文原载于2014年12月22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