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30 12:57
上海,兴业路,高楼大厦间,藏着片整饬一新的旧式里弄。
以石料作门框,配以厚木门扇,门楣采用西式花纹点缀——这样中西合璧的产物被称作“石库门”,颇有老上海的风格。
一百年前,就是这样一栋石库门住宅,见证了一场开天辟地的会议,孕育出一股翻天覆地的力量。
1921年,13名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国人聚集于此,他们出身不同,经历各异,但都为寻一个梦想、找到同一个问题的答案:国事沉疴不起,到底何为救国之良药?
一百年前,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社会主义……各种思潮令人应接不暇;外忧内患、民生困顿、国力凋敝……沉沦的中国亟须振作精神。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寻梦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越来越觉得有组建中国共产党的必要。
从某种意义上,石库门正是一种隐喻——来自西方的先进思想与当时中国的社会实践交融碰撞,风云际会下,奏响了影响世界的交响曲,开创了中国革命的新天地。
1927年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
要将这政权“放在工人和农人的手里”
时不时飘来的炒菜香、三三两两围坐的老街坊,如今步入上海南昌路100弄,生活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熟悉旧事的人,还知道这里的另一个名字——老渔阳里。这个始建于1912年的老街区,共有砖木结构两层石库门楼房8栋。其中2号楼坐北朝南,由于是辛亥革命时期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私宅,被称作“柏公馆”。
1920年初,为躲避北洋军阀的追捕,陈独秀经海路抵沪,4月,携家人入住“柏公馆”。选择在这里落脚,绝非随意之举。在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苏智良看来,陈独秀选择老渔阳里,一来有个人喜好的因素,更重要的则是这里的“地利”。1914年,法国借袁世凯镇压革命党之机,换得北洋政府对上海法租界第三次扩界的许可。法租界随之扩大数倍,也使当时上海县城以西的大片土地,脱离中国当局管辖,进入了法租界公董局的管辖范围。
客观上,法租界警力有限,管理松懈;其制度设计和价值理念,为中国的革命者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返沪后,陈独秀立即与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同仁们,商量《新青年》复刊之事。编辑部的地址,也自然而然地选在了这里。
复刊后的《新青年》,开始着力宣传马克思主义,包惠僧回忆:“楼下的堂屋是堆满了《新青年》杂志和新青年社出版的丛书。”陈望道、沈雁冰、李汉俊等参加《新青年》编辑撰稿的人,常在此办公或居住。陈望道回忆说,当时“大家住得很近,经常在一起,反复的谈,越谈越觉得有组建中国共产党的必要。”
▲《新青年》劳动节纪念号。
正当陈独秀搬入老渔阳里2号的时候,俄共(布)远东局代表维经斯基(中文名:吴廷康)抵达上海。经李大钊介绍,他多次与陈独秀交谈。了解到中国工人阶级的现况和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情况后,维经斯基认为中国已经具备建立共产党的条件。
1920年6月,陈独秀同李汉俊、俞秀松、施存统等人开会商议,决定成立共产党组织,还起草了党的纲领,其草案共有10条,包括运用劳工专政、生产合作等手段达到社会革命目的等内容。
关于党的名称,起初陈独秀更倾向于“社会党”。1920年9月1日,他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的《对于时局之我见》一文中,便称“吾党”为“社会党”。1920年8月至9月间,正留法勤工俭学的蔡和森,给毛泽东写过两封书信,提出“先要组织党——共产党,因为它是革命运动的发动者、宣传者、先锋队、作战部。”并建议要“明目张胆正式成立一个中国共产党”。1921年1月,毛泽东在回信中说:“你这一封信见地极当,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
最终为中国共产党定名的,还是李大钊。据张申府回忆,1920年8月,他收到陈独秀的来信,请他与李大钊商议,党的名称究竟是“社会党”还是“共产党”好。张申府深知此事的重大意义,特意请教李大钊,最后定名——中国共产党。
11月,陈独秀同共产党早期组织成员一起,拟定了《中国共产党宣言》。这份宣言中,明确了“共产主义者的目的是要按照共产主义者的理想,创造一个新的社会”;需要“组织一个革命的无产阶级的政党——共产党”;共产党要从资本家手里夺取政权,并要将这政权“放在工人和农人的手里,正如一九一七年俄国共产党所做的一样”。
“好多人讲改造,却只是空泛的一个目标”
1920年,身处北京的李大钊,也于北京大学创立了“亢慕义斋”。“亢慕义”是外文音译,意为共产主义。顾名思义,“亢慕义斋”即是“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活动场所。
1920年下半年,各地共产主义小组相继成立,马克思主义得到了极大的传播。然而,不容回避的是,在寻找出路的过程中,难免有思想的碰撞。作为西方文化输入中国最大的窗口,上海更为新学说、新思潮的激荡,提供了丰沃的土壤。
彼时,上海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拥有全国最大规模的产业工人。陈独秀抵沪不久,就开始到工人群众中宣传马克思主义。1920年5月1日,他发表了名为《劳动者底觉悟》的演说。他指出“社会上各项人,只有做工的是台柱子,因为有他们的力量才把社会撑住……”同一天,他又发表了《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一文,指出“二十世纪的劳动运动,已经是要求管理权时代,不是要求待遇时代了。”点明了工人阶级应组织起来,为争取自身解放而斗争。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生根发芽的同时,诸如无政府主义的思潮也开始传播。这种源于小资产阶级的政治哲学思想,在五四运动后成为中国思想界一股重要思潮。在共产主义小组出现后,一些自诩同为“社会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也加入到共产主义组织中。只不过,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对于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无产阶级专政”等纲领并不认同。在不同思潮的冲击下,一时间各地都出现了“要革命还是要改良”“先资本主义还是要社会主义”的争论。
时年27岁的毛泽东,亦在寻找着“心中的道路”。
“好多人讲改造,却只是空泛的一个目标。究竟要改造到哪一步田地?用什么方法达到,自己或同志从哪一个地方下手?”从给友人陶毅的信中,足见得毛泽东对寻路的热望。1920年5月,毛泽东第二次从北京返回长沙的途中,专程到上海拜访了陈独秀,探讨马克思主义。
1937年,已经率领红军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毛泽东,曾对美国记者斯诺回忆起那个夏天:“我和陈独秀讨论过我读过的马克思主义书籍,陈独秀谈他自己信仰的那些话,在我一生中可能是关键性的这个时期,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也正是在这次会谈后,毛泽东回到长沙,与志同道合的同志们一起创立了长沙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1月,毛泽东同何叔衡等十余人在长沙召开新民学会会员新年大会,毛泽东在会上提出,世界上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大概有五种,这五种方法,他有的亲身实践过,有的反复研究过。“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故最宜采用。”
1921年6月,共产国际代表马林等人来到上海,但此时陈独秀已南下广东省出任教育委员会委员长。
马林找到了当时主持上海党组织工作的李达、李汉俊,通过书信同陈独秀、李大钊商议后,一致决定在上海召开“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7月,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陆续抵达,他们分别是:上海的李达、李汉俊,武汉的董必武、陈潭秋,长沙的毛泽东、何叔衡,济南的王尽美、邓恩铭,北京的张国焘、刘仁静,广州的陈公博,旅日的周佛海,以及由陈独秀派遣的包惠僧。
除上海代表李达、李汉俊住在家中,与妻子租住旅社的陈公博外,其余代表假借“北京大学师生暑期旅行团”的名义,被安排住在博文女校内。
如今,仍能一窥博文女校(今太仓路127号)的全貌。当年,“一大”代表们下榻于楼上靠西的三间前楼。这里不仅是代表们的食宿地,也是交流建党想法的活动场所。
“一大”的会场,则在距博文女校3分钟脚程的望志路106号(现兴业路76号)——李汉俊的住所——这栋二层石库门小楼旁边就是菜田,人烟稀少,正适合会议要求。
“党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实行社会革命”
1921年7月23日晚,伴着上海滩的燥热与田地里的蛙鸣,会议开幕了。主要议程是起草“中国共产党纲领”和未来一个时期的工作计划。会上,代表们针对中国共产党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争论最初在李汉俊与刘仁静之间展开,李汉俊认为,党的主要任务应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支持孙中山革命,加入议会参与竞选;而刘仁静认为,中国共产党应该武装暴动,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实现共产主义。
共产党员能不能在现政府里做官,也成了会上激辩的重要话题。代表们各抒己见,争执不下,最终大家一致同意,共产党员不在资产阶级政府里做部长、省长一类的大官。
7月30日,第6次会议召开,大约晚上8点多,一名穿着灰布长衫的陌生人忽然闯入会场,张望一番后又借口走错了匆匆离开。早有革命斗争经验的马林意识到危险,立即中止了会议,参会者迅速撤离。
事实证明,马林的预感并无错误。代表撤离不久,法租界巡捕房的几个警探就突袭了李汉俊家。当时留在现场的陈公博日后撰文回忆:“(密探)什么都看过,唯有摆在抽屉里的一张共产党组织大纲草案,却始终没有注意,或者他们注意在军械罢,或者他们注意在隐秘地方而不注意公开地方罢,或者因为那张大纲写在一张薄纸上而又改得一塌糊涂,故认为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碎纸罢,连看也不看……”
下一站去哪里?根据上海代表李达的夫人王会悟提议,会议可以转移到不远的浙江嘉兴南湖,在游船上继续举行。王会悟是嘉兴桐乡乌镇人,曾在嘉兴女子师范读书,对嘉兴及南湖的情况非常熟悉。“一大”转到南湖继续进行的会务工作,就是她来安排的。
8月3日,王会悟赶早班火车来到嘉兴,但也没订到想要的大画舫。因为当时坐画舫需至少提前一天预订,最终她只租到一艘中型画舫,租金8元,包餐食。
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张国焘、李达、王尽美、邓恩铭、刘仁静、周佛海和包惠僧等代表,也乘坐火车从上海北站抵达嘉兴。一路上,代表们分别乘车,在不同车厢落座,装作素不相识。车票目的地是杭州,在经停嘉兴时,他们佯作下车散步,然后快速混入月台上嘈杂的人群。
随即在王会悟的带领下,代表们以游湖为名,从狮子汇渡口坐摆渡船到湖心岛,再由小拖梢船登上预订的开会游船。
16米长、3米宽,这条中型单夹弄丝网船,内有前舱、中舱、房舱和后舱,船舱内右边有一条狭窄的贯通夹弄,便于通行。前舱搭着凉棚,房舱设有床榻,后舱置有厨灶,船艄还系着一条小拖梢船,便于接人、购物。一张八仙桌、一桌酒菜,代表们在中舱促膝而坐开会。王会悟则扮作船娘,在船头站岗放哨。为防止会议再遭破坏,代表们开会时船上还放着留声机,装作打麻将。
游船停泊在距湖心岛烟雨楼东南方向200米左右的一处僻静水域。上午11时许,“一大”在南湖继续进行。会议首先审议并通过了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
15条,不足1000字,党纲内容简短,但其意义非常重大。党纲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本党定名为中国共产党”,提出“党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实行社会革命”“把工人、农民和士兵组织起来”。纲领明确,“革命军队必须与无产阶级一起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承认无产阶级专政”“消灭资本家私有制”“联合第三国际”。
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了《关于当前实际工作的决议》,《决议》规定了党的阶段性任务,提出了开展工作的原则、方法和要求。图为《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决议》俄文稿与中央档案馆译文。
“党在当前的中心任务,是组织工人阶级”
寻梦中国未来,中国共产党诞生之时,就旗帜鲜明地举起马克思主义的大旗,将中国革命引向一条全新的航道。
党眼下要做什么?会议通过《关于当前实际工作的决议》给出回答:“党在当前的中心任务,是组织工人阶级,加强对工人的领导,注意在工人和其他劳动人民中发展党员,在反对军阀官僚的斗争中,维护无产阶级的利益。”
最后一项议程,是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产生中国共产党第一个中央领导机构——中央局,陈独秀任书记。
傍晚,湖面热闹起来。会议完成全部议程,胜利闭幕。闭幕时,全体代表轻声地呼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共产党万岁!第三国际万岁!共产主义万岁!”
“在南湖虽然只有一天的会议,但结果是在这里产生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南湖革命纪念馆史料展陈部主任陈莉认为,通过第一个纲领、第一个决议,选举产生第一个中央领导机构,一个政党成立的条件就全部具备了。这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就在南湖红船上宣告诞生。随后,代表们先后悄悄离船,当夜分散离开嘉兴,将革命的火种带到全国。
“烟雨楼台,革命萌生,此间曾著星星火;风云世界,逢春蛰起,到处皆闻殷殷雷。”1963年,董必武曾为南湖会址题写下这样一副对联,如今仍挂在烟雨楼正厅最醒目的位置。毛泽东曾说:“中国产生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诚哉斯言,中国革命的面目从此焕然一新,承载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梦想的红船于此起帆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