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与木心——“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
北京日报客户端 | 作者 李立亨

2021-08-27 12:30 语音播报

深读

福楼拜是木心钟爱的法国作家之一,他曾多次引用福楼拜所说的“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来提醒读者和创作者,应该去追索文字内在的艺术心灵,而不要被外在花里胡哨的行为或主张所迷惑。

同样也很推崇福楼拜的法国作家纪德说:“关于福楼拜的讨论会使我滔滔不绝。”他还说,喜欢福楼拜是法国文学爱好者的必经之路,重点是,你必须懂得批判你对于福楼拜的爱。因为,创作者一定不要忘记“对失去个性的恐惧”。

福楼拜(1821-1880)

木心(1927-2011)

福楼拜与木心都是极有个性的创作者,他们都孜孜不倦于写作。他们写作的终极目标是让读者看到故事,看到人物,而不去凸显创作者这个人。不同的是,福楼拜永远用第三人称来推进故事,木心却钟爱第一人称的叙事策略。

创造力的克制与外溢

福楼拜在回忆《包法利夫人》创作过程时说:“这里没有一点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全然虚构的故事,这里没有一点放入我的感情或者我的存在……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应像上帝一样,无所不在,又无处可见。”

小说里,包法利夫人婚后乡间生活的寂寥与无趣,都是她的所见所感,而不会有天外飞来一笔的“剧透”。在我个人更为喜欢的《情感教育》里,在男主人公几次期待跟画商妻子偶遇的想像中,过道传来悉悉窣窣的裙摆声响,还有她在隔壁房间哄孩子睡觉的歌声,一次又一次让他(也让读者我)屏息以待。

关于福楼拜写完《包法利夫人》之后的有名故事是这么说的:他指着桌上的书稿对来访的朋友大哭说,包法利夫人死了。朋友说,如果你真的那么难过,那就不要让她死。福楼拜无可奈何地说:“写到这里,生活的逻辑让她非死不可,没有办法呀!”

这是创造力的克制,也是饱满创造力的外溢。

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的木心,习惯用第一人称来开展他的创作。他早期那篇让王安忆等人为之惊艳的长篇散文《上海赋》,其中诸多讲究和生活气息,其实是改写自数篇更早作者所写的长文。木心有句名言说:“写诗,要先占有材料。”这里所说的材料,可能是他读过的文章,后来成了他改写、译写、重写的基础。

到了《温莎墓园日记》《爱默生家的恶客》和《伪所罗门书》等作品中,读者很容易误以为这些文章是英国人、美国人乃至古以色列人、古希腊人在说话。因为,从用字遣词到环境氛围的营造,都带给人一种朦胧的真实感。

木心 《爱默生家的恶客》

这是创造力的外溢,是创造力分寸感的掌握。

曾在西南联大授课的英国文学批评家威廉·燕卜荪,在他那本诗歌评论的经典之作《朦胧的七种类型》里指出,诗歌的特质与根本是“朦胧”。方法是透过字与词的选择和排列、诗句先后顺序的组合与呼应来完成。

既然诗的美来自朦胧,诗意的小说跟散文当然也可以形塑朦胧。

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在他的《文学讲稿》中讨论到《包法利夫人》时就发现,“从文体上讲,这部小说以散文担当了诗歌的职责。”他说福楼拜用文字在行动、形象、对话、观点、角度上面的铺陈,创造出诗歌特有的意象和隐喻。

虽然木心说他擅长写的是诗,但是,我认为他最好的散文与诗,也是用“散文担当了诗歌的职责”。这当然也包括他那篇只有一句话的名诗《我》: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文化反刍与多脉相传

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凸显出艺术家的本我,难道不重要吗?木心晚年对此的回答是笑着说:艺术家真的要隐退吗,他是要你找他呀。

福楼拜经典作品早期译者李健吾在他所写的《福楼拜评传》中表示,生于医师世家的福楼拜,成长过程总被愁苦的病人所包围。他忧郁的个性其来有自,这也造就了他习于细细观察人、事、物与环境变化的特质。

木心理解世界也和福楼拜一样具备双重性。他从小接受严格私塾教育的言教,还有家中长辈熟稔诗歌与经典的身教熏陶:“中国古文化给予我一双眼睛,一只是辩士的眼,一只是情郎的眼。”木心在阅读和创作过程中,一直懂得用两个“我”来看世界。

一个是现在的我,当下的、感性的我。一个是有过吸收的、过去的我,会思辨、理性的我。两个我会互相对话,同时还有第三个“我”在写作的时候会出现:读者。木心说,他永远会考虑到他在为一个比他懂得多而且懂得深的读者而写。他写作的过程会出现大量的修改,其幅度和次数之大,他说看到的人会认为,木心是个很“窝囊”的人。

木心 《温莎墓园日记》

用情郎与辩士的眼睛来看世界,用苛刻的角度来要求自己的写作,这样的能耐,建立在木心“文化反刍”的习惯之上。茅盾是木心的同乡跟亲戚,他从小就能泡在有着国内外丰富新书的茅盾家书房。加上他对印象派画作与美术的热爱及学习,木心很早就有意识地要把“印象”转化成文字。

古希腊神庙所镌刻的“认识你自己”,始终在提醒人类,“人”是宇宙中的独特存在。文艺复兴时期倡导人重新认识世界,启蒙运动要求人“重估一切价值”。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开篇就说道:“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我们需要的是,有眼光有高度的艺术家。

阅读者跟创作者的关系,本来就是相依共荣。木心的诗作与散文之所以在他逝后持续受到关注,很大程度就建立在我们越来越发现他是个有深度的创作者。这个深度来自于他不是一脉相传,而是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多脉相传”。

木心既可以写出与《诗经》唱和的古诗体《诗经演》,也可以写出被谱成流行歌曲的“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从前慢》。

他以十三四岁就读过数遍的郑振铎《文学大纲》为架构,在年过一甲子后补充修改所衍生的《文学回忆录》,让年轻人可以读出有独特观点的世界文学讲座。

我尤其钟爱木心接受采访与自书学习过程的《鱼丽之宴》一书,其中他谈到同学、师长、上海美专、上海这座城市所带给他的终身养分……《迟迟告白》一文所挥洒出的才情,特别让我心仪。文化反刍让木心的文字有深度,美术的熏陶实作和音乐的学习,则让木心总能写出充满灵韵的诗的文字。对此,我将之形容为有“镜头感”的文笔,寥寥数笔就能让人在心中涌现动态的画面。

木心 《鱼丽之宴》

然而,诚如英国小说家毛姆在《福楼拜其人与〈包法利夫人〉》,以及法国文学评论家雅克·朗西埃在《艾玛·包法利的处死》中所说的一样:艺术的发达与时代的进步,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艺术与生活并不能画上等号。真的这么认为,那就太危险了!

写出镜头感的艺术家

艺术不等于生活吗?

黑格尔早说过“美”有两种,自然的美与艺术的美。艺术的美,要高于自然的美。美的花卉,美的人,没法跟心灵里面理解的美来相比。生活里面的美,不等于艺术认知跟体验上的美。读者跟观众不一定知道,创作者却一定要牢牢记得这个铁律。

木心说,艺术家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来教育自己:“艺术家凭借其作品得以渐渐成熟其人。在自己的作品中,艺术家才有望他本身趋于成熟。”所以,他认可王尔德的为艺术而艺术,却不同意他是唯美主义代表的说法。因为这个写出“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有些人看见了天上的星星”的英国人,不够朴素。

木心画作《战争前夜》

他喜欢德国哲学家尼采精炼的短句,并把这种充满哲学浓度的笔法,转化到自己的创作里。木心说:“读尼采,是个长骨头、长钙的过程。”创作者以诗意的镜头收录印象,再把哲学深度带入文字——这些特质,让木心最好的那些作品,得以经受时间的风吹雨打。

木心让辩士与情郎和读者对话,再用诗的散文去呈现艺术。

这个艺术家,我们还没忘记他。(责编:李静)


编辑:姜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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