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08 16:15
2022年10月6日,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召开的国际灌排委员会第73届执行理事会上传来了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江苏省兴化垛田与四川省通济堰、浙江省松阳松古灌区、江西省崇义上堡梯田一同入选2022年(第九批)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这是继2014年4月29日被联合国粮农组织确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之后,兴化垛田获得的又一殊荣。
从当初“养在深闺人不识”,到如今“一举成名天下知”,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垛田,何其幸哉拥有了“双遗产”的国际头衔。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垛田人和一名始终关注垛田的宣传文化工作者,我亲身经历、见证了垛田从默默无闻到声名鹊起的全过程。可以说,垛田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垛田在我心中不仅是生生不息的鲜活家园,更有一份歌哭于斯的家乡情结难以割舍。
每年油菜花盛放的季节,都有数以万计的游客向兴化蜂拥而来,一睹全球四大花海之一——“垛田油菜花”的风采。而在很多本地人看来,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田园景象,值得不远千里万里来“争窥芳容”吗?殊不知,别具一格的垛田才是她的魅力所在。原新华社社长穆青先生就曾预言:“垛田这种地貌大有开发潜力,垛田将成为21世纪的旅游胜地。”但作为一种极具地域性的地形地貌,我相信“垛田”还有许多谜案,需要向公众解开。
何为垛田,垛田从何而来
上世纪70年代,一位下放到兴化的摄影师用自己仅存的两卷柯达彩色胶卷,为兴化垛田留下了珍贵的原貌影像。不久,一幅名为《垛田春色》的彩照出现在复刊后的《中国摄影》1975年第1期封面上。就是这张灿黄夺目的照片,让许多人知道了在江苏省里下河腹地的兴化县城周边,坐拥着一片举世无双的神奇垛田。而这位把兴化视为“第二故乡”的“天涯沦落人”,就是毛主席专职摄影师吕厚民先生。
照片中的画面取景于兴化城东南“丁头十八条”,隶属我出生、成长的垛田公社,这里分布着最典型的垛田地貌。所谓“丁头十八条”,说的是一条百十米的长岸打头,旁边丁字形横卧着十八个垛子。在垛田,有很多这种奇形怪状的水上土垛,它们的名字和形状颇令外人“匪夷所思”,桃子垛、琵琶垛、钥匙垛、靴子垛、榔头垛……笔架子、菱米子、酒坛子、秤钩子、龟墩子……这些形象生动的地名“代号”,不仅极尽垛田人天马行空式的想象,也缘于垛田零散破碎而难以统称的岛屿状地形。
我在一篇散文里这样描述过家乡的垛田:“那漂浮在水面上的一个个垛子,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宛如一座座岛屿,茕茕孑立;恰似一堆堆麦垛,默默守望;又像一颗颗星星,熠熠生辉。”读了这段文字,你大概会对垛田的模样有一个初步设想。所谓“垛田”,其实就是一种四面环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高低错落的水中田地,毫无规律、章法可寻的各式田块分布在错综复杂的水网中,因此至今保留着无舟不行的劳作方式。
垛田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吗?还是人们有意为之?它又是怎样形成的?这是许多人最感兴趣的问题。毫无疑问,垛田当然是人工垒造的,但它的出现绝不是偶然事件,与兴化沧海桑田的地貌变迁有着紧密联系。远古时,地处里下河浅洼平原区的兴化还是一方大型的湖盆洼地,洼地在长江、黄河和大海的合力作用下,经历了海湾—潟湖—湖沼—水网平原的演化过程,在漫长岁月里,最终形成湖荡、沼泽地貌特征及水网平原的雏形。最初的“垛田”似可从境内新石器时代影山头遗址“回”字形土墩和春秋战国至西汉早期耿家垛遗址中找到影子,它们的地貌与垛田类似,但还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垛田。
真正出现人工参与堆垒的垛田,可以追溯至晚唐—五代—北宋之间,唐末“安史之乱”发生后,经济重心南移扬州,中央政府在古射阳湖洼地增设屯田以开发江淮,一直扩展到了兴化东部海滨。唐大历二年(767)“常丰堰”的修建告成,又进一步推动了这一带农耕经济的发展。伴随着人口增长,人们争相开垦湖沼间的淤积之地,“垒土成垛”渐成规模。垛田第二次大面积出现大致在南宋—元朝。特别是南宋建炎二年(1128),黄河夺淮入海改道南下,带来大量泥沙,兴化中西部湖荡区的沼泽地渐次露出水面。人们一边抗御洪水、一边重建家园,垛田越筑越多,越筑越高。垛田第三次大面积出现当是明清。明太祖朱元璋推行移民垦荒政策,大批移民迁入兴化,带来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而在明清两朝,高邮大运河屡屡决堤,“锅底洼”兴化“十年九涝”,人们纷纷“向水讨田”“择高而居”。同时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城区人口不断增多,地处城郊且适合种植瓜果蔬菜的垛田得到了进一步开发与拓展,“垒土成垛”至此达到巅峰。
显而易见,垛田的形成绕不开兴化人“闻之伤心、听之落泪”的抗洪史。先人们在疏浚河道方便行洪的同时,将河底淤泥堆砌到原先的垛田地基上,为子孙后代留下可堪耕种的珍贵土壤。垛田在毁灭中不断重生,最终形成了高达4-5米的水上高田。四面环水的地形则是为了便于浇灌,并由此衍生出“劚岸、戽水、罱泥、扒渣、搌水草”这类垛田人才能全套掌握的生产技艺。过去的垛子戽水时要来个接力赛,先在坡面上由低到高挖上三四个坑塘,或放上三四只木桶,顶部平面再顺着挖一条流水槽(灌槽),然后每档一人,手握长柄水瓢,依次上水传水,才能将水浇到垛子顶上。这是国内外唯一、里下河腹地独有的传统农业生态系统。
上世纪70年代起,里下河水患得到有效治理、防洪设施不断完善,垛田的防洪功能逐步弱化,人们为了获取更多经济利益,纷纷推平垛田、放岸填河,以此扩大面积,方便生产,原生态垛田越来越少。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垛田,多是“降低身高”后的扁平状垛田了。
文人墨客与垛田
自古名山大川皆不乏文人墨客的足迹与赞咏,里下河平原上的兴化垛田虽称不上奇山异水,却以其质朴奇特的田园风光引得诸多文人墨客为之魂牵梦绕。垛田虽有人工垒造的痕迹,却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难怪有人将其比拟为何仙姑撒落人间的片片花瓣。正如明代福建提学副使胡献(兴化人)《秀色引》一文所云:“其澄渊高阜之处,日月云霞升沉散合,为吾邑奇观。”清代戏曲家孔尚任在目睹垛田春日美景后,亦久难忘怀,写信给他的好友兴化王熹儒说:“昭阳(兴化别称)城外,菜花黄否?去年风景,结想魂梦,不知何时驾小艇、泛轻波,晤足下于黄金世界,一饱穷眼也。”
我猜想,当年王熹儒定然相邀孔尚任泛舟过垛田境内的旗杆荡,他的《旗杆荡》一诗曾写道:“海滨曾驻鄂王营,至今湖水留其名。”清咸丰《重修兴化县志·古迹》载:“旗杆荡,县东,岳武穆驻师处。”你大概不会相信,鼎鼎大名的抗金英雄岳飞,竟也与垛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旗杆荡,相传就因岳飞在此操练水军、竖立“岳”家军旗而得名。传说中,那时的旗杆荡一带水网纵横交错、湖荡星罗棋布,岳飞巧妙利用这种独特地形,在湖滩之上开挖出一条条沟汊,再将挖上来的泥土堆成一个个垛子,修建成迷宫一般的战壕。继而将金兵引入壕中,不谙路径的金兵在垛田“八卦阵”中无路可逃,被岳家军斩杀殆尽。岳家军撤走后,本地农人纷纷效仿,在垛子上改植瓜果蔬菜,垛田也就越垒越多。
元末时,隐居垛田得胜湖畔的大文学家施耐庵对垛田地貌必不陌生,他笔下的梁山泊多是以得胜湖及垛田一带的水洼草泽为蓝本创作的。即使相隔了600余年的时光,得胜湖边的村妇还能熟悉地指出哪里是与书名暗合的“水浒港”。而施老先生笔下的许多故事素材,又来源于发生在兴化的“得胜湖大捷”。南宋初,梁山泊渔民张荣等人在兴化缩头湖大败金兵,缩头湖由此更名得胜湖。垛田人一度固执地认为,倘若没有垛间水路的曲折难辨,张荣等人何以伏击金兵“得胜”?施耐庵又怎能据此写出流芳百世的“第五才子书”?1996年,当代作家贾平凹第一次目睹垛田奇观后,也少有感慨地说道:“难怪施耐庵能写出神神秘秘的水泊梁山,能写出浪里白条这样栩栩如生的水上人物。”
与垛田最具亲缘的文人,大概要数“扬州八怪”代表郑板桥了。众所周知,郑板桥是兴化人,板桥故居在兴化东门外古板桥郑家巷。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在听一位老者闲聊起郑板桥出生垛田下甸的故事时,简直难以置信。可老人家说得头头是道,说是郑板桥母亲临产时,正遇他的曾祖母病逝,按风俗家中有长辈去世,不能在家生孩子,以免血光冲着死人,如果谁家接纳临产之妇,这是要倒大霉的。郑家人急坏了,一边要操办丧事,一边还要照顾产妇,这该如何是好呢?危急关头,家中婢女费氏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说这个禁忌并不包括同族本家在内,何不去下甸的族人家中“借生”呢?于是,婴儿郑板桥便在下甸一户郑姓人家的茅屋中呱呱坠地了。
我对此事半信半疑,后来细读《板桥家书》,郑板桥在范县任上写给家人的书信似乎印证了这一点,板桥在信中嘱咐堂弟说:“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在我想来,郑板桥长大后,担起乳母之职的费氏总会告诉他出生时的一波三折,重述郑家远房的昔日恩惠,他也就牢牢记住了垛田的“下佃(甸)一家”,知恩图报方是板桥本色。
有一次,我陪客人参观郑板桥故居,听讲解员介绍郑板桥如何受妻子启发写出如乱石铺街的“六分半书”,突然间就联想到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歪歪斜斜的垛子。它们的身影不时在眼前晃动,幻化成无数个图案,飘飘忽忽、聚聚散散……仿佛灵光乍现,我差点叫出声来,那无数个奇形怪状的垛子组合在一起,不正是“板桥体”书法的另一种呈现吗?那一刻,我浑身战栗,激动不已,似乎看到郑板桥登上家门口的文峰塔,放眼远眺垛田;又或是泛舟河汊之中近观垛田,寻求创新书法艺术的灵感。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忽然惊讶于垛田的凌乱之美、一种别具韵味的美,何不将其融入自己苦苦思索的书法创新中去呢?于是就有了“六分半书”,有了如乱石铺街的“板桥体”,与其说是“乱石铺街”,倒不如说是“杂垛戏水”为妙吧。
舌尖上的垛田
2011年7月,我任职的兴化市文广新局接到央视纪录频道发来的公函,说是要拍一部纪录片,叫《舌尖上的中国》。作为局长的我,自然会热情接待并协助拍摄。
作为接待方,我们向摄制组推荐了大量兴化地方美食,摄制组都不置可否。最后,还是导演杨晓清发话,他们就是冲着垛田、冲着垛田龙香芋来的。原来,杨导执导的这一集叫《我们的田野》,主题是“从餐桌回归大地”。她在策划时,油然想到之前看到过、令她极为震撼的垛田风光照片,并由此联想到那方神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舌尖”美意——垛田龙香芋。
《舌尖上的中国》拍摄垛田芋头(右一杨晓清)李松筠摄
垛田人种植芋头虽然可以追溯到明代以前,甚至更早,可龙香芋并不是古已有之的叫法,这本是兴化部门的创意。因为垛田芋头品种较多,叫法不一,于是乎他们综合考虑,起了一个“龙香芋”的学名,“龙香芋”既可代指传统的龙棵芋(亦称龙头芋),也可统称子棵芋、香棵芋等一切垛田芋头。
谁能想到,看似不经意起的名字,经由《舌尖上的中国》强势推送,“垛田龙香芋”美名竟不胫而走,成了游客到兴化旅游必购的特色农产品之一。这集《舌尖上的中国》不仅捧红了“垛田龙香芋”,也让观众记住了两道兴化美食,芋头红烧肉和蟹黄汪豆腐。芋头红烧肉也叫肉烧芋头,虽是一道家常菜,但芋香与肉香相交融,再配上一把透出清香的蒜花,可谓“色、香、味”俱全。“汪豆腐”是里下河名菜,高邮作家汪曾祺就曾写过,水乡兴化人则更喜欢用蟹黄来“汪豆腐”。“蟹黄汪豆腐”的主角是蟹黄、豆腐和芋头,如果离开了软糯绵香的芋头丁,这道菜会黯然失色。此外,龙香芋吃法颇多。垛田人小时候,芋头常用来当饭吃。其中吃得最多的是烀芋头,将芋头子洗净了,放到锅里,加少量水,半蒸半煮。烀好的芋头稍冷一会,就可剥皮食用了;可光吃,可蘸酱,可蘸盐,或是蘸糖品尝。还有“烧芋头丁子”,因为山芋的添入,可说成“烧双芋丁子”。“烧双芋丁子”的做法是将芋头、山芋分别切成丁,先将山芋丁倒入油锅略炒,再加水放入芋头丁,煮熟之后撒淡盐,并不需别的作料,便可起锅了。这道菜兼具芋头的软糯和山芋的香甜,清雅爽口,让食客欲罢不能。俗话说“吃芋头,遇好人”,芋头也是兴化人年夜饭必不可少的“吉祥物”,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可见兴化人对于垛田芋头的偏爱了。
垛田的美食自然不止于“龙香芋”,自古以来,垛田几乎不长粮食,却盛产各种瓜果蔬菜。“陂塘相望,老圃荷锄,兔角、狸头、羊蹄、蜜桶,花叶间莳,或成五色,宛若东陵佳趣焉。”这是古人对垛田“两厢瓜圃”风景的诗意描写,垛田出产的酥瓜、西瓜、茄子、豇豆等等,不仅满足了本地人对于瓜果蔬菜的需求,也畅销于周边县市;久已绝迹的露果,还是传说中的清代进京贡品。就连再普通不过的香葱,在垛田亦有500余年种植历史。垛田土壤肥沃、湿润度高、通风好、光照足,又四面环水、灌溉方便,为葱的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经过十几代垛田人的精心培育,具有“株高、茎粗、叶长”等优良特点的“垛田香葱”目前已获得国际市场认可。2020年《中欧地理标志协定》正式生效,首批中国100个地理标志产品受到欧盟保护,垛田出产的“兴化香葱”赫然名列其中,而这份殊荣,江苏全省仅有3家。
过去,垛田人靠“出门”卖瓜果蔬菜为生,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为换取口粮四处奔波。从20世纪60年代起,借助先天优势,垛田脱水蔬菜业开始兴起,带动了脱水香葱等的深加工,垛田果蔬第一次走出国门、出口创汇,并随着食品工业的高速发展,逐步走上了规模化、产业化的发展道路。现在,兴化是全国最大的蔬菜脱水加工基地和脱水蔬菜产品集散地,享有“中国果蔬脱水加工第一县”之称。
呵护垛田,留住垛田
早在1995年,开发垛田旅游便呼之欲出,可不知何故,一直延误了14年之久。直至2009年,兴化人才举办了以垛田为主题的“千岛菜花旅游节”,虽然同为垛田地貌,地点却从兴化城东南的垛田镇跨越到了兴化城西北的缸顾乡。原因很无奈,城东南最具典型的垛田地貌上再也看不到“连村接圃”的油菜花了,差不多全部种上了绿油油的香葱。另一方面,随着城市空间的“南进东拓”,垛田地貌亦一步步被蚕食。短短几年,大量垛田与城市融为一体、化为平地,就连吕厚民《垛田春色》和老电影《寒夜》取景地“丁头十八条”也踪迹全无,保护垛田迫在眉睫、呼声四起。
2011年,“兴化垛田”成功申报为江苏省级文保单位。2013年,“兴化垛田传统农业系统”入选第一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次年成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随后,兴化市人民政府制定出台了《垛田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规划》,划定红线,设置垛田保护区,力求实现“垛城共生,古今交融”的总体保护目标。到了2015年,兴化市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正式启动。在申报过程中,就兴化有别于其他城市的文化价值提炼,曾引发过一场热烈的讨论。最终,专家学者一致认定,兴化不仅是一座“十水汇城”的水上之城,更重要的是,兴化本就是一座建在垛田之上的垛上之城,兴化县城就是在一个个垛岛组合拼接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兴化建城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垛田的改造史。于是,“因水而兴,有文乃化,水网垛城,文学之乡”,成了兴化这座城市独具特色的价值内涵所在。再后来,“垒土成垛,择高向上”更是成了兴化的城市精神。2019年,“兴化垛田”入选国务院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今年,“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的称号再一次提高了垛田的知名度、美誉度。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兴化人意识到,只有保护好老祖宗遗留的垛田遗产,才能让昔日“垛上之城”成为独一无二的“拥垛之城”,家乡的明天才会越来越美好,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方能实至名归。(本文图片摄影 吕厚民 王虹军 杨天民 张宏 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