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
“七·七”事变时,程师率领“程剧团”正在山西太原公演。当事变消息传来,剧团成员均担心家小安危,忧心如焚,归心似箭,无法继续演唱,立即辍演,准备返回北平。但由于战争,平汉铁路切断,火车不通,经朋友热心帮助,找到汽车,便先乘汽车到大同,再换乘平绥路火车,辗转回到北平。程师目睹街上路静人稀、商店上着门板、一片死气沉沉,日寇官兵的刺刀、马靴,深深地刺痛程师的心。
故都沦陷,人心惶惶,很多剧团停演,戏曲艺人的生活窘困。
1937年12月14日,成立了伪临时傀儡政权后,任命亲日派大汉奸余晋和为首任伪北平市长、兼警察局长。日本主子和汉奸、走狗们,急于粉饰太平,装点北京门面,恢复虚假的所谓“歌舞升平”的局面,企图利用举办一场大义务的办法来繁荣市面、稳定民心。于是命令梨园公会,强迫他们出面组织京剧界名演员,联合演出义务戏,为讨好日寇主子的欢心,以“支援皇军、捐献飞机”的名义演出。
当时很多名演员对这场义务戏,都在日伪的淫威下,硬着头皮答应演唱。当梨园公会的人去邀请程师时,还未等来人把话讲完。程师非常气愤地说:“我不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拿着钱买飞机去炸中国人,我不唱难道有死罪吗?谁愿意唱,谁去唱,反正我不唱。”当来人再次婉言劝说:“您要是坚决不唱,恐怕对您、对公会都不利。”程师毫不考虑地回答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让大家受连累,我程某宁死枪下也决不演唱,你们就照我说的转告给日本人,甭找公会的麻烦,让他们直接找我来,有什么罪我领着!”一番话掷地有声,大义凛然!来人不好再劝,只得辞去。他们跨出程家大门,暗自佩服程师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气节。他们并没有把程师这番话,转告给日伪当局。但日寇、汉奸们却把这事记在心里。
一次程师去上海公演时,一位有钱有势的阔佬过生日办堂会,派人请程师演出《武家坡》,因为程师这出戏是久负盛名的拿手戏,不想程师一口回绝,原因是程师以为当时正处于国破家亡,穷苦的老百姓正挣扎在饥饿线上,有钱的阔佬们还有脸摆阔气,令人可恨,于是拒演。这位阔佬并不罢休,又托朋友出面向程师恳求只要程师答应唱,要什么条件全答应,请程师赏个面子。当时正值严冬季节,上海戏班里很多贫苦的同业人员,生活非常困难,正为冬衣发愁。程师趁机向来人提出,我可以唱这出戏,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武家坡》不带“跑坡进窑”;(二)这场戏我分文不要,请这位先生出钱做300套里面三新的棉袄棉裤,给上海的贫苦的同业人员,这就算给我的戏份了。”这位阔佬只好忍痛答应了。结果程师最拿手的“跑坡进窑”这位阔佬和他的亲友们也没有看上,反掏了3000元做了300套棉衣。当程师离沪返平时,这些受惠的同行们,都穿着簇新的棉衣,到车站送行,无不热泪盈眶,感颂不已。
不久,伪北平警察局外二区的署长,也要办场“义务戏”,请程师唱《红拂传》,也遭程师拒绝,程师躲到天津,他们又追到天津,花言巧语把程师诓回北平,逼他就范。程十分恼火说:“我说不唱就不唱,我只给你们唱出《三娘教子》,这就算不错了,不然我立刻回天津。”把这位气焰嚣张的警察署长硬顶了回去。
1947年初冬,(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是在师祖母托氏太夫人逝世后一年左右,程师尚在服孝期间)。程师从上海黄金戏院演毕归来,路经天津,又应中国大戏院之请,演出三天。演罢,程师命剧团全体先回北平,他还要看望几位老朋友再回。几天过后,程师独自乘火车悄悄返平,他身着青布夹袍,头戴深棕色土耳其式毡帽,下车后走到出站口,有两个歪戴日本豆包帽的特务走过来,以检查良民证为借口,对程师进行搜身。他俩看过良民证说:“噢!你是程砚秋!跟我们走,到哪边去!”程师早对这伙披着老虎皮、狗仗人势的恶棍,愤懑在心,只好随他们到站台北侧的一排小房子里,进去后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程师一个耳光,打在程师左耳上,程师厉声斥责说:“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干什么?”那恶棍恶狠狠地说:“干什么?教训教训你!”说罢又扑向程师,程师回身看到一根柱子,他便立在柱前,以防后面受敌,便挥拳还击,程师因受过名师传授,拳脚颇有功夫。两个恶棍看自己不是对手,趁空溜走了。程师整整衣冠,停留了一会儿,看周围没什么动静,便从容地走了。
程师回到家里,师母见他衣冠不整,满脸怒气,腕上的金手表也丢了,忙问他出什么事了?程师如实告知师母,并气哼哼地说:“这些狗仗人势的地痞流氓,他们欺侮中国人惯了,今天让我很好地教训他们一顿,也出出胸中这口闷气。”说罢长叹一声:“这伙流氓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来找我的麻烦,我看他们能把我怎样!”当剧团管服装道具的,从车站把戏箱拉回来,发现几个戏箱都被刺刀捣毁,从上海买的檀香也被偷掉了,场面上用的堂鼓也被用刺刀挑破了。次日清晨感到左耳疼痛。想是被打伤了,于是到耳鼻喉专家徐荫祥大夫处诊治,(当时同仁医院副院长),徐大夫说:“耳膜震破,需休养一个时期,除服药外,每日饮龙井茶。”
程师回击前门车站“红帽子”的事,很快传遍了,人人听了都挑着大拇指佩服程师说:“好个刚强的汉子!”,著名花脸侯喜瑞挑着大拇指说:“还是我四弟有种,好样的!替咱中国人出了口气。”
不久,程师正在家休养,伪内四区公署突然打来电话,日本“友邦”要用《春闺梦》剧本,让准备好,一会儿来取。程师听了火冒三丈:“这不是找上门来了吗?”师母连忙把他推进内室说:“我来应付他们。”不大功夫,来了个戴墨镜、穿着一套西装、洋里洋气自称是宪兵队的人,进门什么也不说,伸手就要剧本。程夫人也摆出一付看不起他的样子说:“剧本都锁着呐,先生不在家,钥匙带走了。”那人听了极为蛮横地说:“快想办法给拿出来。我等着用。”程夫人也满不在乎,气哼哼地说:“甭说先生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能给你,我不管你是哪儿的,我不认识你就不能给你,你能把我怎么样?”那人一看程夫人毫不畏惧、正颜厉色的样子,便扭头走去,边走边说:“你们小心点,我可不是好惹的……”
种种胁迫,纷至沓来。得罪了很多“小人”但小怨日久天长必积成大怨,敌人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找岔子来打击报复。程师感到这是自己与日伪不合作,一再“硬抗”招致的,今后怎么办?反复思考,他决心中止演剧,下乡务农。但突然下乡,会引起社会怀疑,更会被人视为怪诞。于是他首先放出风去,以自己身体有病不能登台演出,在社会上传出。然后再退隐下乡,比较稳妥。于是他托人找到了德国医院的杨学涛大夫,请杨大夫和主诊的德籍主任医生义克德两位,详细检查他的身体,以自己身体日益发胖,难以登台演戏为由,请予诊治,他在介绍病情时,以恳切的目光瞥向杨学涛大夫。杨大夫从他的话言话语中领会了他的用心,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也怎能不助一臂之力!杨大夫检查之后,用中文在诊断书上写下:“程砚秋经本院内科检查,体胖行动不便,不宜在舞台献艺,应休息。”然后交义克德看过签了字。这样程师隐退务农,便有借口,免招误解。
一周后,程师又去医院向杨大夫致谢,并赠送杨一幅亲笔题诗的扇面。诗文如下:紫薇花对紫薇翁,名目虽同貌不同。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浔阳官舍双高树,兴善僧庭一大丛。何以苏州安置处,花堂阑下月明中。
从此(当时已1943年)程师便在青龙桥荷锄务农,不再以艺事与鹰犬相周旋。
关于杨学涛大夫帮助程师隐退的事,解放后,北京市建筑公司在王府井金鱼胡同东口路南(青年会后身)成立“北京市建筑公司职工医院,聘任杨学涛大夫任院长,我于1953年经组织委派到该院担任秘书。当杨大夫得知我系程砚秋先生弟子,他曾高兴地说:“我跟你们师徒有缘,”遂将当年之事见告,如今杨公健在,年已90高龄。
程师虽谢绝舞台,但敌人并未放弃寻衅报复之心。1944年2月25日深夜,一伙特务跳墙闯入程师家里,直奔后院正房,用手枪将房门玻璃砸碎,逼开房门,程师初以为是“强盗明火行抢”后见有内四区警察和日本宪兵,才知是日本宪兵队前来搜捕,他镇静下来任凭他们搜查,把院内各屋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最后从东厢房,储存戏衣的房内,搜出一个短波收音机、电唱机,蹲在地上拨弄了好久,见是坏的,然后让程师跟他们去宪兵队一趟,程师不慌不忙,穿好衣服随他们去了。当晚程师母即电话告知李锡之,李为程师三四十年代最亲密的好友,当时正协助程师管理一切事务。与汉奸王荫泰关系密切。次日清晨程师母又电话通知我。我立即跑到程家,程师母便把上述经过告我,她非常担心程师的安危,不料中午程师安然回到家中,我们感到异常高兴,程师说:“他随日本宪兵走出报子胡同西口外,即见路边停放一辆日寇军用卡车。上面罩着帆布蓬,他上车后看见辅仁大学的英千里、张怀和冯恕(公度)之第四公子。到宪兵队后,便把他们关进牢里,次晨便将程师单独释放。事后方知李锡之托伪实业总署庶务科长朱泽良(朱启钤之子),再托日寇宠信的杨跃东,向日本宪兵队长三浦说情,得以保释的。后来我又向与程师同时被捕的辅仁大学教授张怀先生了解,他对我说:“我是由于那天在英千里家抄出了,‘华北文教协会的工作人员名单’而被捕的,我看到程砚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与我同去张怀先生家的陈维麟先生健在,他是民革成员。后又访问朱海北(朱泽良之胞弟)他也是这样说的。(至于有人传说程师不在家,未被日本宪兵队捕去,系误传或有所讳,为保证史料真实,我特走访张怀、朱海北两位先生,如今张老先生去世,朱老健在)。
程师归隐西山,蓄志已久,早年他在上海演出时,曾请老画师汤定之作《御霜簃图》预以入山隐退自誓,当时著名诗人周今觉,曾为《御箱簃图》题诗于后,我当时曾全部抄下作为资料保存,遗憾的是,“文革”时期,被当“四旧”焚毁,尚能忆及三首,抄录如后,作为本文结束语。
一曲清歌动九城,红氍毹衬舞身轻,铅华洗尽君知否,枯木寒岩了此生。高名昙首震时贤,弟子芬芳已再传,画里有人呼不出,与谁流涕话开天。淡云薄似砑罗衣,远岫浓于染黛眉;茆屋数椽西崦外,无人知是御霜簃。抗战胜利后,程师又重登舞台。
刘迎秋,原名刘衡玑,1939年拜程砚秋为师,艺名刘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