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1 13:58
“丫头。”
“有。”
“带路啊!”
“是啦!”
随着小锣抽头,身穿素色蝶恋花旗袍,头戴“大拉翅”,脚踩花盆底的铁镜公主,在两名宫女的衬托下,登台亮相。白口儿甜润,旗步儿从容,程派的铁镜公主还没使腔儿,立时就是一个“碰头好”,似乎要掀翻整座长安大戏院。
这既是对演员的一种激赏,更是对这出戏的一种期待。程派的《四郎探母》,程砚秋先生本尊留下过两张慢板唱片,其高足赵荣琛先生曾和叶蓬先生留下过“坐宫”一折。此外,可谓大音希声。正因为如此,对于听惯了梅派、张派铁镜公主的观众们来说,程派整出《四郎探母》的演绎,就好像一个尚未打开的“盲盒”。期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当然,对于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戏迷来说,这样的期待,或许比在座的列位宾朋更多一丢丢。为什么这么说呢?这话还要从33年前说起。1990年,我还在北京一中念高三。上初中时,受王世征、耿淑敏两位恩师的影响,开始接触京剧。到了高中,已经成了小戏迷。同学们听歌我听戏,主要听程派戏,还通过另外一位同学,认识了程派名票薛丰年老先生,聊过好几回。我对青少年时代的流行歌曲,基本上都辜负了。读高中的时候,省吃俭用攒下几块钱,就跑到东风市场北侧的吉祥戏院听回老戏。其中看的一次演出,就是“李文敏教学成果汇报演出”专场。大概是在1990年3月,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一晚上都是程派名段,演员都是比我大点儿或小点儿的年轻人。对我来说,可谓十分期待。整晚演出,我印象最深、至今记得的,有三位。一是六年级小同学郭玮的《坐宫》唱段,二是张火丁的《六月雪》二黄慢板,三是大师姐李海燕唱的《荒山泪》一折。巧的是,郭玮的父母正好坐在我座位前一排的左侧。我是无意间听他们说话得知的。多年以后,和已成青年程派名家的郭玮见面闲聊时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登台唱《坐宫》,还没学过整出的《四郎探母》。当年,小姑娘在台上稚气未脱,却也唱得像模像样儿,颇有观众缘儿。
听郭玮说,她曾在1998年向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慧芳学习。李慧芳先生我是通过老作家萧军的女儿萧耘大姐认识的,她们是近邻。李慧芳先生博采众长,戏路极宽,生旦俱佳。老人家晚年,想请人帮她写本自传。萧耘大姐就热情地向她推荐了我。在萧大姐的引荐下,我曾经去过李宅两次。李老师赠过我她亲笔签名的剧照合集,我也在她家客厅里学唱过一段麒派的《义责王魁》,以助谈兴。只可惜,天不假年,李慧芳大师溘然辞世,写传的事也只得就此打住。
话说回来,为什么郭玮能有幸跟李慧芳、梅葆玖、李金鸿、刘秀荣、张洵澎这样的老一辈京昆表演艺术家学戏?我觉得起码有三个主要原因。一是郭玮作为京剧可塑性优秀人才的天赋;二是德高望重、不计名利的老艺术家们,对青年才俊的厚望和期许;三是郭玮的授业老恩师李文敏先生摈弃门户之见无私课徒的胸次。没有以上三点,我想,或许郭玮不会成为京剧舞台上转益多师、一专多能的中青年领军人物。老话说,艺不压身。我觉得岂止“不压身”?触类旁通才能更好地融会贯通,身上有京剧刀马旦、梅派大青衣和昆曲功底的郭玮,演绎起《锁麟囊》《春闺梦》《荒山泪》《贺后骂殿》《朱痕记》等程派名剧来,自然更多一层自信从容,更得一番舞台真味。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广大戏迷观众来说,也自然更多一些期待。
郭玮饰演铁镜公主。
氍毹上的郭玮入情入戏、形容动人。舞台下的她,却娴静如水、谦和似风。她极少参加社会上的一些应酬活动,即使志趣相投的朋友们偶尔雅集,她也是面带微笑地安坐其中,不多言不多语。我想,或许正是她这种不矜不躁温润如玉的性格,成就了她与程派艺术的精神契合。
程派剧目以悲剧色彩为多,而诠释悲剧人物,又需要比饰演喜剧人物更加丰富的情感层次。这就给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艺术要求。程派之所以成为京剧旦角艺术的主要流派之一,并非是程砚秋先生刻意而为之,而是他根据自身条件扬长避短“因地制宜”,逐渐在实践摸索中形成的。郭玮有一副清亮甜美、高低自如的亮嗓,她没有憋着用闷嗓吐字行腔,也是“学程不仿程”的生动体现。演员的专业演出,和我们这些“羊毛”戏迷的“模仿秀”,完全是两回事儿,不可同日而语。当然,由此也能看出李文敏先生作为一代程派名师,因材施教、不拘一格的艺术教育思想。这一点,对于青年演员成才尤其宝贵。
或许正是因应这种教育思想,郭玮追随李文敏先生三十多年学习不辍,潜心感悟,才具备了“多人多面”的艺术表现才能。如果说1940年程砚秋先生排演《锁麟囊》,是从纯悲剧到悲喜剧的成功转变,那么郭玮在李文敏老师的指导下重排程派整出《四郎探母》,是否也应是她对喜剧人物演绎的再次有益尝试呢?令人惊喜的是,这次“尝试”大受欢迎,四座彩声不断,笑声连连。
诚然,珠联才能璧合,杨伟兰饰演的佘太君、张兵饰演的杨宗保、周利饰演的萧太后都直工直令,风采焕然。尤其是饰演杨四郎的须生翘楚凌珂凌老板。多年前,我曾在国家大剧院的小剧场,看过他的《四郎探母》,无麦克风扩音,全凭一条好嗓子。如今再看他的表演,堪称渐趋化境。他和郭玮一生一旦,能把观众带入一种沉浸式的戏剧体验。特别是在“见母”“见妻”“别亲”三折中,一个“困”字,弥漫在亲情伦理之间。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却能把人们的情感共鸣一下子唤醒:一边是白发苍苍的老娘、苦命的发妻、泪流满面的同胞人,一边是通情达理的铁镜公主、襁褓中的阿哥,耳畔更鼓声声,槌心一般。但见如此困境中的杨四郎仰面而生悲戚之色,煎心摧肝的内心撕扯和去留两难的复杂心境,怎不令人感同身受!这种带入式的戏剧享受,在当今舞台上凤毛麟角,弥足珍贵。
郭玮饰演石评梅。
演员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戏路变宽,能够结合自身条件,塑造出全新的舞台艺术形象来。新编现代京剧《石评梅》之于郭玮,即是如此。经过近两年的打磨、实践,再打磨再实践,人物形象饱满、程派特色鲜明、音乐版式丰富、故事情节紧凑的《石评梅》,在首都舞台上,已经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赞许。郭玮细腻内敛又富有张力的艺术风格,与石评梅这个人物旷达坚韧、爱意深沉的性格,融通交汇,浑然一体,眼前的这个“石评梅”,不正是心中的那个“石评梅”吗?您瞧,这种艺术带入感是不是又来了?其实新戏也罢,老戏也罢,演员的感觉找对了,效果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
《石评梅》能不能得到专家和观众们的认可,能不能成为北京京剧院的精品力作,能不能成为保留剧目?关键看“石评梅”这个艺术形象能否立得住。显然,这需要检验郭玮的艺术创造力和艺术表现力。对此我充满期待,因为郭玮的确是位日臻完美、值得期待的好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