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影响了几代作曲学子 | 追忆罗忠镕
2023-05-17 19:32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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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忠镕

我国音乐界早有公认“南朱(践耳)北罗(忠镕)”之说法。笔者供职《音乐周报》期间,曾在各种音乐会、研讨会上和两位老先生深深浅浅打过交道。对于两位老先生大大小小的作品,但凡公演的、出版的,也基本属于一名忠实而热心的听众。因为地缘关系,面见“北罗”的机会自然大于“南朱”。实际上除开地缘,还有更深一层关系,很多年以前,罗老和家母在四川省立艺专是音乐科的同窗。

从成都到青木关

青年罗忠镕

上世纪40年代初,18岁的罗忠镕求学于四川省立艺专,师从费曼尔学习小提琴。现在的人大多不知费曼尔为何人,原来她是取了个洋人名字的美人儿,曾为杭州艺专风云人物。现代艺术家庞壔在一篇回忆其父庞薰琹的文章中,谈及小时候和家人在杭州艺专的日子。那时该校每个月都会组织一两场文艺晚会,她最热衷的是“听一个叫‘费曼尔’的女生拉小提琴,舒伯特、莫扎特、贝多芬等的《小夜曲》《小步舞曲》之类的曲目”。很难想象抗日烽火硝烟弥漫,西子湖畔的校园,竟然还会演出这么优雅的音乐。

在杭州艺专的讲台上,有一位博学多才的小提琴家、奥地利籍教授普洛克(Procopchok)。他一手组建艺专管弦乐队,一手选定古诺歌剧《浮士德》为教材,安排学生费曼尔和俞鹏分饰玛格丽特和浮士德,丘玺饰梅菲斯托夫。一次紧张的排练中,普罗克突发脑溢血去世,艺专师生深感悲痛。费曼尔艺专毕业,本已考取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因“二战”爆发不得不留在国内辗转大后方,在四川省立艺专任教。再后来,费曼尔被西方乐评誉为“中华歌声打入欧洲人心的第一人”,曾在巴黎歌剧院主演《蝴蝶夫人》。

费曼尔的学生罗忠镕,在艺专读书时,经常跟随视唱练耳老师马革顺去成都陕西街教堂唱赞美诗。那年陪同两位声乐同学韩德章和梁韵玲,从成都到重庆投考国立音乐院。安静而本分的罗忠镕“突然冲动、相当冲动”地作出决定,于是,三个人都留在了青木关。在国立音乐院,罗忠镕师从“全国当时最好的小提琴家”戴粹伦继续学习小提琴。如果罗忠镕坚持学小提琴,中国会不会多了一位优秀的演奏家、而少了一位杰出的作曲家?

1948年,罗忠镕与上海音专的同学在杭州

可是,原本小提琴学得好好的,怎么又改行学作曲?

从“山那边”走上作曲路

抗战胜利后,国立音乐院从大后方搬回上海。罗忠镕当时有两个关系密切的作曲系同学,一个叫桑桐(原名朱镜清),一个叫陈岚(原名欧阳鑫)。桑桐的朋友左弦(原名吴宗锡)写了一首歌词,交给陈岚谱曲。陈岚写好唱给罗忠镕听,罗忠镕直说不好听。嘿,那你来写一个!写就写,罗忠镕一边默念歌词,一边顺口哼出曲调。陈岚一听,果然比她写得好听。老大姐瞿希贤的肯定,更给了罗忠镕很大鼓励。那天晚上复旦大学有个学生集会,陈岚又是教歌能手,《山那边哟好地方》一夜之间成为热门歌曲,全上海都在传唱“山那边哟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

1947年的“山那边”无异于“解放区”的代名词,歌声唱出了国统区民众向往光明的心声,很快在全国各地传唱。罗忠镕当时负责编发国立音专油印刊物《音乐学习》,第二期登载《山那边哟好地方》。这是罗忠镕平生发表的第一首作品,后又发在苏联新闻处的《时代日报》,署名“普萨”。

很多年以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家汪毓和的署名文章《一位在艺术创新上不断探索的作曲家——罗忠镕及其音乐创作》谈及,“声乐创作是罗忠镕几十年音乐创作中贯穿始终的重要领域。从他40年代的代表作民谣风群众歌曲《山那边哟好地方》可以看出,罗忠镕当时对我国民间歌曲的喜爱和对群众感情的理解,都已达到一定的水平。因而,他能够以熟练的笔法、清新和亲切的音乐语言,将当时生活在‘国统区’进步群众的内心愿望形象地表达了出来。”

如果说“山那边”尚属业余写作,走上职业作曲家之路,应该是偶然中的必然。曾在耶鲁大学音乐学院深得兴德米特真传的作曲家谭小麟,最早将兴德米特作曲体系带入中国。谭先生上任国立音乐院作曲系主任,开了一门课:兴德米特两部写作法。罗忠镕并非作曲系学生,只好请瞿希贤大姐帮忙说情,要求旁听这门课。谭先生很高兴,罗忠镕同学想来听课?欢迎欢迎!这个旁听生比正式生还专心,谭先生教他也格外上心。因为对作曲产生越来越浓厚的兴趣,罗忠镕又继续跟随作曲家丁善德学习对位法,自修作曲理论和相关技术。

从上世纪50年代初期开始,罗忠镕供职原中央乐团,大量作品广泛涉及声乐、器乐、民族管弦乐包括电影音乐。很多年以来,他执著于研习兴德米特《作曲技法》,最后独创“五声性十二音写作法”,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几代作曲家。鲍元恺、郭文景等不约而同、众口一词:“我们上下几代作曲学子,恐怕没有哪一个没受到过罗忠镕先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罗忠镕第一时间在全国各大音乐学院开办专题讲座,介绍兴德米特作曲体系。他翻译的兴德米特《作曲技法》《勋伯格和声学》、乔治·珀尔《序列音乐写作与无调性》、艾伦·福特《无调性音乐的结构》及他本人专著《作曲初步练习》等理论著述,已成为我国专业作曲教学与作曲技术理论研究的宝贵财富。

画笔下的四重奏与乐声里的画意

作者紫茵与罗忠镕在罗铮的画作前合影

家母16岁时曾与18岁的罗忠镕初识于四川省立艺专。因此,我和罗老、罗家本有着亲密渊源、深厚私交,却是在退休多年以后,才第一次正儿八经专访这位德高望重的泰斗级人物。2018年春天采写的人物专访文章《清调素琴山水间——记前辈作曲家罗忠镕》,初冬时节在上海音乐出版社《音乐爱好者》月刊登载。

那次访谈有个小插曲,罗老的书房兼教室,看上去显得逼仄而拥塞。“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编辑的《中国新音乐年鉴》,你看过吗?2014年的年度人物就是我。”两人面对面坐下来话题刚刚起头,只听对面房间传来一嗓:“爸爸——爸——罗忠镕!”哈,那分明是成年男子的音型却带着黄口稚童的萌憨。圈内人大都知道,罗老和李雅美阿姨育有一女莹,一儿铮。但铮儿有些特别,因患唐氏综合症,虽已年逾半百,仍一派天真稚拙如孩童般依恋父亲。只要罗老在家,清晨醒来铮儿必唤其“经”佑他起床更衣。果然,一会儿穿着齐整却还睡眼惺忪的罗铮,倚靠在书房门边盯着我,看了看说,“紫茵来啦!”哈!这么久没见,一见如故。

罗忠镕一家

罗铮的故事,我早已写到《音乐周报》上。天生艺术通感灵敏的先天愚型儿,曾用画笔描绘《爸爸的第二弦乐四重奏》和斯特拉文斯基、利盖蒂等作曲大师经典之作。罗忠镕的管弦乐队作品《罗铮画意》,则将他长期研究并付诸实践的“五声性十二音集合”理论作了完整的呈现,将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使之成为中国现代音乐创新之作的范本。

本科五年师从罗忠镕先生的陈其钢,曾撰文着意提及:“罗老师教给我的最受用的知识,就是将十二音的排列五声化的练习运用,无论在旋律写作还是纵向关系的处理上,最大限度地丰富五声音列,同时又避免了十二音进行的紧张关系。”还说,“自从做罗老师的学生以来,罗铮给予我的启发和思考有时不亚于作曲课上的收获。他不能清楚地用语言表达,但用画笔展示出的精神境界,远远高于绝大多数艺术家。”

大作曲家多以管弦乐作品立足业界,标定地位。但,真正论及社会影响之深远广阔,则多以声乐作品先入为主。如此说来,朱践耳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带给普罗大众的集体记忆,似也确实远胜于罗忠镕一曲《涉江采芙蓉》。但,一首抒情群众歌曲,一首现代艺术歌曲,何以类比?《涉江采芙蓉》创作于1979年,1980年发表于《音乐创作》。该刊时任主编王震亚说,该作在国际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西方从中解读中国改革开放的真实与强度。音乐界公认罗忠镕是改革开放后率先引进西方现代音乐技法、最早创作出具有中国特色现代音乐作品的先驱者之一;《涉江采芙蓉》为第一部完美结合西方十二音序列技法和中国古典诗词格律的现代艺术歌曲精品。

罗忠镕八十华诞开过一场作品音乐会,2006年上海音像出版社出版音乐会CD专辑,《涉江采芙蓉》由吴碧霞演唱。2014年,中国音乐学院举办罗忠镕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国当代音乐创作学术研讨会。龚琳娜和沈洋合作录制罗忠镕艺术歌曲18首,由中唱深圳公司出版发行,这版“芙蓉”散发出另一种奇异的“香型”。上海音乐出版社随之相继推出《罗忠镕弦乐四重奏作品集》《罗忠镕室内乐作品集》《罗忠镕文集》与《罗忠镕研究文集》(上、下册)。那次去罗家采访,老先生郑重其事亲笔签赠的这套专辑,我一直珍藏在我家阁楼上的小书房。

想想,罗忠镕的《涉江采芙蓉》写于四十四年前,今天听来还是倍感亲切,仍旧焕发着锐意探索之盎然新意:“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为谁?所思在远道……”

紫茵/文


作者:

音乐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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