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2 16:55
下个星期五,中秋节又至。一年里,讲求家人团圆的节日,除了春节,就是中秋节。聚到一起的,吃月饼赏月,聚不到一起的,隔空打打电话发发消息——如今看来,后者倒成了常态。通讯技术发达,好的是让人能即刻“闻声见面”,缓解思念,不甚好的却也在这里,日渐习惯了便捷的虚拟,对可触摸到的真实便失去了热望和珍惜,思念纵有也荡尽了苦味。“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话好说,可其中那古典的情感,很难有人去细细为之思量体会、黯然伤神了。
当此际,读到《素锦的香港往事》,那种久违的古典况味突然翻涌上来。一个平凡女子,造化捉弄,与家人分隔沪港两地,一别20年,482封书信往还,文字是她们的载体和介质,参与并塑造着她们的生活,也建构着她们自身。她们是再微渺不过的人,然而因这些信札的存在,半个多世纪过去,我们依然能从中读到她们时而展颜时而微蹙的面目,以及透过她们,看到普通人在大时代中的挣扎、失落、不甘与奋发。
《素锦的香港往事》 百合 著 中华书局
旧书摊上的家信
素锦是谁?
看到封面,任谁脑中都会第一个冒出这个问题。待读过“序”及“引子”,方才了悟,这全然不是什么名人回忆或传奇秘闻,素锦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世间微尘中的一颗,只不过因缘巧合,被打捞上岸,半生的故事于是浮出水面。
一切起源于山西收藏家刘涛的偶遇。刘涛着迷于书信收藏,2013年11月,他在上海参加研修班期间,抽空去上海文庙淘书,在一家摊位上看到一厚沓装订好的书信,共有八册。摊主要价1500元,最后,刘涛以900元的价格买下。他回家展读,发现这是一位叫周素锦的女子与亲人(主要是妹妹)的家庭通信——很像一个小说开头的结构,以致读时迷惑了一会,反复确认是真实的故事。通信从1956年10月5日到1976年12月12日,共计482封,多达60万字。所写之事,大多不外日常生活琐屑,饮食,起居,抚育,婚嫁,生死,凡此云云。然而细读之下,绵绵字脚间,却勾连起素锦姐妹的两条人生线索,是她们的个人生命史,也是香港、上海两地的城市见证录。
刘涛一度试图找到这位匿身人海的“素锦”。他曾写信给央视《等着我》栏目,甚至找到了素锦妹夫的侄子,但种种线索都断了。这不是一个看似“完美”的寻人故事,素锦从人群中来,又依然回到人群中去,像一滴水重新回到大海。但又并非如此——在天日下一轮转,人们有缘见到它折射的光,并为之赞叹过,唏嘘过。
光能散射开,系之一些有心人。刘涛和作家朋友百合以这些书信为基础,由百合执笔完成《素锦的香港往事》一文,计四万字,发表在《读库》上,受到广泛关注。中华书局编辑马燕读到了,联系上两人,又将其扩展成一本书。素锦姐妹的生活断面,由此一个节点一个节点、更加细致地连缀起来,缀成一个普通人家不为人知的光阴故事,一段凡人传奇。
1963年香港街头身着旗袍的女子(许日彤先生提供)。
两地书里的姐妹
那么,素锦是谁?
装订好的信件,第一封不是写给家人,而是写给上海市政府的赴港申请信。素锦在信中自述,因父亲去世早,母亲体弱,弟妹幼小,家庭生活困难,她工作难以担负,19岁时不得已进入舞场伴舞。后遇商人章文勋(原书对人名有改化,下同),愿意负担她一家生计,她遂与章同居,成为其外室,并接连生下子女三人。1950年7月,章文勋不告而别,携正妻家室赴香港,素锦及三个孩子生活陷入困顿。故此,希望申请赴港协商,解决生活问题。这是故事的肇始。
至下一封,落款日期“1956年10月5日”,素锦已然给孩子写道,“已于四日下午平安抵港,一切都好”。这是她到香港的第一天。行前,她将儿女暂寄在妹妹素美家,在原本的设想中,她不出两月就会回来。不想见到章文勋,对方坦然告诉她,自己生意不顺,无法担负,并且又纳了一房新欢。几天后章就飞去国外做生意,只留下“日后汇款、接孩子来港”的模糊口信。是去是留?在港亲戚们劝素锦“来都来了,不妨耐下性子等等”,她思来想去觉得有理,只得写信央妹妹再照顾孩子一阵。孰想人事难料,一留就是下半辈子,一别就是二十年。
香港是高度商业化的城市,表面繁花着锦,实则利益至上,精于算计,只有有钱才能吃得开,没钱在这里一文不值,素锦一个外来上海女子,想立住脚跟难于登天。章文勋指望不上,她只能靠自己,一边找门路打工,一边寻找依靠,同时等待丈夫不固定的“发慈悲”。在此地见识到人情冷暖,素锦省吃俭用,得到的钱一分一厘攒起来,再寄到上海妹妹家,用作三个子女的抚养费用。二十年里持之以恒,竟寄了三万三千多港币,按当时的汇率能兑换人民币一万两千多元,参考当时国内收入,算是相当不易。
尽管素锦极要强,但她绝非现在流行的大女主电视剧里的逆袭人设,相反她身上有种暧昧的复杂性。复杂不是缺点,人总是因掺有杂质而真实。她做舞女、给人做小来养活家人,是那个时代下的无路之路(好比《半生缘》中的曼璐和《情深深雨濛濛》里的陆依萍),“女性要依附男性”既是传统道德也是生存法则,反过来也牢牢捆住了她。为了从章文勋处尽量多拿些钱,她选择孤身留在香港且很有些策略,譬如找到工作也不告诉他,又或即使心中抱恨,在章面前也热络逢迎,做小伏低,讨其欢心。有女性亲友被负心汉抛弃,她分享她的经验,劝其“守得云开见月明”。素锦的这一招居然奏效,章文勋生意不济,新欢决然离去,悭吝的他回头觉出素锦不离不弃的好,对她亲近大方起来,两人相携度过余生。这招风险太大,全仰仗男方良心,好险素锦竟没赌输。
她身上光辉的一面却也是传统道德和现代经济头脑的合流。从前过惯富足日子的她,竟能狠下心来苛待自己,在香港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自觉地抵抗消费主义的入侵,港英政府统治下物价高企,她就把生活降至最低限度,甚至只吃咸菜白饭度日,尽量多地把钱物寄给上海——她对孩子和妹妹一家有愧欠,只能用这种方式弥补。尽管日常大多时候处于拮据的状态,她依然维持着上海女人一向的识礼数,惦记着年节和大小人等的生日,每每多算一笔礼钱添进去,各方用度安排得妥妥条条。她远程谆谆教导家人,要未雨绸缪,要细水长流,要自身努力,要知足常乐。现实生活经验滋滋地浇灌着她的智慧,她每每不吝把这些智慧用纸笔传递给儿女。
远在上海的妹妹素美一家也堪敬佩。她和丈夫都是普通职员,未能生育,将三个外甥视为己出,从幼子抚养成人,又为他们完婚成家,劳碌半生,了无私心。赖因素美念恩,幼年时家贫,她曾被卖为童养媳,是姐姐义无反顾将她抱回家的,报答是应有之义。光阴漫长,相隔迢遥,中间姐俩因误解难免有过猜疑矛盾,但好在彼此始终能以书信坦诚相告,终能消除误解冰释前嫌。二十年间多少家族大事,人事辗转,儿女长成,全凭借书信相通相知,恩恩怨怨,全凭借书信来解,对今天的人来说,仿佛天方夜谭一般。书信是从前慢的通讯方式,却也是倾诉和沟通的良方,今日“即刻接办”的电信无可比拟。
素锦和素美都是守信、勤勉、克己、坚韧之人,分隔多年依然怀有对彼此坚实的爱、信任和理解,这是这段凡人传奇能维系延续的前提。见多了兄弟阋墙的例子,难免叹服。在那些不安宁的岁月里,她们尽最大努力,过成了自身尽可能安稳的小日子。
素锦在香港买的房子在这幢轩尼诗大厦里(洪涛提供)。
时代中的凡人传奇
素锦书信中最常见的话之一就是“忍耐”、“日后”,日子在对团聚的期盼中一年年过去。政策原因、经济条件加个人选择,她留在了香港,而工作稳定、业已成家的孩子也未能去港。一直到1975年,政策松动,她才终于返沪探亲,与阔别已久的亲人见面。但也只是“探”,探毕又回香港的家,并于次年买房定居,结束了在异乡东奔西跑赁屋而居的生活。二十年拼挣,她已从香港的过客成了归人,从娇俏的上海女子变成了“心口写个勇字”的港女。
刘涛买到的这沓通信到1976年12月戛然而止,不知是遗失了,还是中断了,还是因种种原因不需要了——知情人透露,素锦的三个孩子后来去了香港和美国,大概在那边团聚了。后来他们自然也像所有人一样,有了电话,有了手机。结束的是纸上传语的二十年光阴,真实的人生还在继续。
平凡人的故事虽平淡,却并非无味。时代波澜巨变,人是这时代中的人,素锦的人生起伏,亦与之相系相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在她的笔尖变奏:素锦在香港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塑胶花厂“做花”,暗合李嘉诚敏嗅全球商机、成为“塑胶花大王”的发家史;1962年8月31日,香港遭遇史上最恐怖台风“温黛”,一夜间无数楼塌人毁,素锦那晚便正在她被吸掉玻璃的小屋里瑟瑟发抖;1962到1963年,香港遭遇空前水荒,最困难时每四天供水一小时,无计可施的港英政府向内地求助,广东省政府立即响应,香港派轮船从珠江口取水救急,后来在周总理指示下,建设了对港人至关重要的东深供水工程——很多人不了解,其实早在回归之前,内地就对香港有许多援助了;1967年,英镑对美元大贬值,港币跟着贬值,素锦向妹妹抱怨一夜之间损失14%的财富;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香港闹股疯,一开始冷眼旁观的素锦后来也卷入大潮,结果股市断崖下跌,她被割了韭菜,肝火攻心;1973年中东石油危机波及港岛,“油荒”之下物价飞涨,素锦愈发勒紧腰带度日,并记下了当时香港的许多物价行情……时代巨浪推波个人的选择,蝴蝶翅膀扇起飓风,大多数人的命运都在时代中写定,但素锦这样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饶是无法跳出其外,依然拼力在浪间抗争、相搏,便是可歌可泣的勇力。
素锦的文辞,朴素里流着真情,颇为耐读。她不是历史学家,不是非虚构写作者,她的书信,绝无“为历史存证”的主观意愿,也绝不会将表达赋予某种使命感(尽管她在不经意、不自觉间完成了这些)。她的人生在偶然中成为这样的形状,她的故事被偶然地发现,一连串偶然里,有最真的历史真实,这是这沓普通家信高于任何有意书写的珍贵处。我们今日读到时,感动也在这里,平凡人的传奇,时代传奇里的凡人。压力千钧,凡人的生活总要继续,便引用百合在尾声里的感叹作结吧:愿国泰民安,愿江山永祚,愿平顺,愿无恙,愿有寻常烟火,愿骨肉团圆,不被生生离剥。(责编: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