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从朋友的微信中看到与我合作过的“老戏骨”滕汝骏走了，不禁悚然一震，无比痛惜。一个多棒的演员！一个多好的人！一个多么值得敬重的师长！

2000年，以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著名导演谢铁骊为团长、我为副团长，共十一人组成的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日本。我们共带去了两部国产影片，其中一部就是滕汝骏主演的《那山 那人 那狗》。日本大师级的导演新藤兼人、以《饥饿海峡》《武士道残酷物语》等作品饮誉日本影坛的著名编剧铃木尚之，以及《W 的悲剧》的编剧荒井晴彦和马场当、中西隆三等日本电影界知名人士计30余人出席观摩了这部作品。影片美轮美奂的画意构图和它所呈现的湘西风情，特别是滕汝骏、刘烨所饰演的乡邮员父子，赢得了日本同行的好评。年轻编剧、现任日本电影剧作家协会会长的加藤正人对滕汝骏的表演更是赞不绝口，他说：“这个老演员太棒了，太棒了，演戏不动声色，又极有力度，形象也好，像一座瘦削的大山！”

滕汝骏（1946年-2023年9月13日）

一天晚饭后，我与代表团成员——北大教授、作家曹文轩谈起了东北文学。文轩说：“东北作家中，迟子建的作品风格独具，特别有韵味儿，颇有萧红之风，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女作家。如果你们长影能把她的作品搬上银幕，一定不同凡响。”我也喜欢迟子建的作品，所以对文轩的这一番话非常有共鸣。

说来也巧，我们刚从日本回国，好友张仲伟导演就把迟子建刚刚发表不久的中篇小说《白银那》和《日落碗窑》推荐给了我。我读后兴奋不已，当即决定首先把《白银那》搬上银幕。经子建授权，我执笔改编出电影文学剧本《美丽的白银那》，并由我担任导演。谁演男主角马老五？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滕汝骏。准确地说，我在改编剧本时，滕汝骏的形象就不时在我眼前闪现。马老五的造型、行为动作等，我基本都是按滕汝骏写的。

为了让滕汝骏塑造出一个不同于他自己过去的崭新的艺术典型，除了霍建起导演的《那山 那人 那狗》，我还组织主创人员调看了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黄建新导演的《埋伏》、翟俊杰导演的《挺立潮头》、冯小宁导演的《北洋水师》等多部滕汝骏主演或参演的作品，愈看大家认识愈统一：马老五这个人物非滕汝骏莫属！

作为导演，我为影片确定的总体风格是“质朴的农村风俗画，优美的田园叙事诗”。我希望全体演员都特别注意电影的“亲生活本性”，在表演中要有生活质感，并且用“心”来演戏和用“心”来拍戏。从这些角度考虑，我觉得滕汝骏是最中意的不二人选。但摄制组也有朋友担心，人家刚刚因《那山 那人 那狗》中的出色表演而荣膺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属于“炙手可热的人物”，咱们能抢到吗？我给副导演下了死命令：必须坚决把他拿下！

《那山 那人 那狗》剧照

我的副导演刘娟在中国影视界有广泛的人脉，是个小能人。她不仅顺利签下那一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得主滕汝骏，而且把“最佳男配角奖”得主杜源也一并“擒获”，请他饰演村主任；并请《渴望》中的“刘慧芳”凯丽饰演菱花、《雷雨》中的“四凤”田海蓉饰演陈林月。就连影片中的“小角色”陈老爹，也请《冰山上的来客》中为广大观众所熟悉的“三班长”老演员白德彰出演。在当时，这个演员阵容应当说是挺“豪华”的。

然而，这一支“豪华”的队伍，却开进了黑龙江边一个极贫困极落后的小村落。这个隐在大山褶皱中的小村子，当时方圆百公里之内无城镇，更无宾馆。我们全剧组只好住进一座林场废弃的破楼里，连床铺都是用砖块和木板临时搭建的。最要命的是手机无信号，也无洗澡条件，而且我们还赶上了“白夜”，一天竟有20多个小时都是亮得晃眼的白天。我心里直打鼓，让这么一批优秀的“大腕儿”级演员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和工作一个多月，能行吗？

滕汝骏刚进组的头三天，整天躲在冰冷的屋子里连面儿都不大露。我问副导演刘娟：“这哥们儿是不是不高兴？是不是耍大牌呀！”刘娟答：“不会，老爷子正在屋里默剧本呢！”到了第四天早上，刚五点多钟，我就听见院子里刷刷响。透过窗户一看，滕汝骏正抡着大扫帚，把院内的残雪、碎草、木屑都归拢到了一起。我慌忙跑出去，说：“滕老师，大冷的天，这不是该你干的活儿！”他却笑呵呵地说：“咱们要住一个多月哩，得创造个好点儿的看着舒服的环境！”又说，“剧本我反复看了好几遍，马老五这个人物写得好，导演放心，我能演好！”

他身材瘦削，体质也较弱，但演戏格外认真格外投入。分镜头剧本第34场是他在院子里打儿子的戏，动作幅度比较大，外部冲突和心理动作也都很强烈。我们设计的又是个长镜头，在表演上要求一气呵成。滕汝骏非常准确而出色地完成了这场戏的拍摄任务，但却累病了。在病床上，他总担心会因为自己而影响摄制组的进度，只躺了三天，高烧刚退，便硬是挣扎着上了现场。

《美丽的白银那》剧照

第67场是夜景，也是滕汝骏老师的重场戏和重头戏。在这个特殊的情境中，人物的心灵历程比较复杂，情感变化的层次也较为丰富：因外甥女菱花受伤而带来的焦灼，因自己良知的觉醒而带来的愧怍，因受制于陈老爹而带来的乞求，因遭到冷遇而带来的愤怒，因情感的受伤而带来的咆哮……所有这一切，都集于马老五一身。滕汝骏老师的病体尚未痊愈，就赶上拍这场戏。考虑到他是位很成熟的演员，也考虑他的身体，我们没有练戏，只是简单地走了一下位置，便进入实拍。他把这场戏处理得张弛有致，丝丝入扣，很富有层次感。特别是最后对陈老爹的那几声大吼，令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禁心里一震，连院子里那条吠叫不止的大黑狗也登时哑然了，呆呆地望着他。当时我特别惊异，从滕汝骏那瘦削的躯体中和他那并不宽厚的胸腔里，怎么能迸发得出那样火山爆发般的声响？！

滕汝骏待人古道热肠，在剧组不装不摆，平时喜欢喝点儿小酒。他竟用矿泉水瓶子从北京带来十多瓶老白干，几乎占了他行囊的一大半，常在拍片闲暇时拉几个剧组的朋友一起就着花生米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特别有凝聚力，也使我们剧组充满欢声笑语。在穷乡僻壤中生活得有滋有味儿，应当说，滕汝骏这颗“定盘星”功不可没。

《美丽的白银那》剧照

最让我感动的是全片只剩一场戏就要杀青时，偏偏天公不作美，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在我的分镜头剧本中，这最后一场戏气氛是一个美丽的黄昏：火烧云眷恋的远山、初春黄绿相间的草地、悠闲游弋的杂色马匹、白桦林中悄然绽放的达紫香……马老五在逆光中爬上电线杆，巧妙完成一次“精神涅槃”，然后以他一个黑色的剪影为全片画上句号。但这样美丽的黄昏，只有响晴的天才有。面对连绵的冷雨和漫天阴霾，我内心极为焦灼，担心演员们烦躁，呆不住，等不得。但没想到的是我们全组却安之若素，甘之如饴，上山挖野菜的挖野菜，找老乡买开江鱼的炖开江鱼，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滕汝骏还特意叮嘱我好几次：“别急，千万别急，好饭不怕晚。谢晋导演说电影就是一碗水，东洒一点儿，西洒一点儿，洒到最后就所剩不多了。咱们这最后的一场戏必须拍好，不拍好就太可惜了……”只为这一场戏，几个镜头，我们全剧组竟苦苦等了八天。说真的，在当今充满了喧哗与骚动的影视圈，真的很难再有那样一种创作氛围了。

《美丽的白银那》拍摄现场

也许因为拍摄环境格外封闭和艰苦的缘故吧，剧组演职员结下了特别深厚的友谊。杀青时我们在长春火车站下车，滕汝骏、凯丽、田海蓉、姜峰等返京的演员们全部涌到车下，在站台上与我们依依不舍地流泪相拥，无论时光还是流水，什么都冲不淡那令人难忘的记忆……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朋友们的辛苦没有白白付出。影片完成后，先后获“上海影评人十佳影片奖”、“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优秀影片奖”、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大奖”，我还获得第六届中国长春电影节“最佳编剧奖”，滕汝骏则荣获当年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男主角”提名。女作家迟子建专程到长影看了影片，看后很真诚地说：“我很幸运，小说第一次搬上银幕就遇上了你们这样的剧组。演员阵容强大，都很好，男演员更好，男演员中马老五演得最好！”

《美丽的白银那》剧照

滕汝骏于1965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几经辗转又回到母校中央戏剧学院从事管理工作。在演员队伍中，论创作成就，他曾与许多“大牌导演”合作过，成果丰硕，所塑造的银幕形象让人经久难忘；论资历和地位，他也明显高于许多当红的飘飘欲仙的“小鲜肉”们。但他从不炒作自己，在生活中格外谦和、低调，像一头老实巴交的拓荒牛，只会默默地“躬耕陇亩”，把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奉献给广大的观众。在影视圈中，像“钻天猴”一样瞬间爆红的“流量明星”毕竟只是少数，而像他这样迈着结结实实的步子一步一步在艺术峰峦上攀援的艺术家乃是多数。有些投资方、导演、媒体，也包括电影节红毯的组织者们，一味摧眉折腰地去讨好那些“流量明星”，而把许多优秀的中老年艺术家视为“过气”和“没有观众”，不仅是一种幼稚的蒙昧，而且属于无知。那千百个在艺术上炉火纯青、在人品上谦和低调、在表演中崇尚“戏比天大”的“滕汝骏”们，才不愧为艺术人才的富矿，才是我们民族真正的文化精英。他（她）们都是高山，切不可仅仅因为“瘦削”而成为“被慢待的缪斯”！

《横空出世》剧照

实在可惜，天妒英才。滕汝骏这座“瘦削的大山”如今竟砰然倒下，离我们远去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惟挥泪祝他一路走好吧。我深信，《红高粱》中的罗汉、《那山 那人 那狗》中的老乡邮、《埋伏》中的田科长、《北洋水师》中的丁汝昌、《美丽的白银那》中的马老五……他所塑造的众多鲜活的艺术形象，定会在他的身后筑起一座“非人工所能建造的丰碑”，他这座“瘦削的大山”，定会依然矗立于广大观众的心中。（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