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6 14:49
“十年富贵老平原,一著残棋一局翻。毕竟未忘青盖辱,九京不愧魏公孙。”
这是清代著名学者钱大昕写的《过安阳有感于韩平原事四首》中的一首。韩平原即南宋权臣韩侂胄,曾被封为平原郡王。诗中“青盖”是天子坐车,代指“靖康之耻”;“九京”犹言九泉;“魏公”指韩侂胄的五世爷爷、北宋名臣韩琦,受封为魏国公。
诗写于河南安阳,因钱大昕误信传说。传说称,韩侂胄葬于河南安阳的韩琦墓园中。南水北调时,曾对韩琦家族墓地进行考古发掘,未见韩侂胄墓。据史书载,韩侂胄葬于杭州,后遭开棺戮尸,首级被送到金中都。
连环画《南宋风云录》中韩侂胄的形象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称:“侂冑首将入伪境(指金朝地界),彼中台谏交章言:侂冑之忠于本国,乃诏谥为忠缪侯,以礼祔葬其祖魏公茔侧。”
在宋人笔记中,常见类似记载,不仅骗过了钱大昕,也骗过了清代著名学者阮元,他添油加醋地写道:“及金主见平原首,率群臣哭祭礼葬曰:‘此人忠于谋国,缪于谋身’,谥曰‘忠缪’,则金非恶平原(指韩侂胄),而深笑宋室也可知矣。”
其实,金朝从未追谥韩侂胄,而是“漆其首,藏之军器库”。据文献推论,军器库应在金中都的宫城附近,随着考古工作推进,未来也许会有更多发现。
南宋文人视此事为奇耻,只好编造谎言,以自我安慰。有趣的是,金朝为得韩侂胄首级,付出巨大代价,而韩侂胄死后仅20多年,金朝便灭亡了。其中曲折,值得钩沉。
外戚不等于奸臣
韩侂胄(1152—1207年),字节夫,河南安阳人,南宋权臣。
言韩侂胄者多,叫对他名字的却不多。据学者刘军钩沉,“侂”是“仛”的本字,二音:一读如诧,意为娇逸,即潇洒俊美;一读如托,意为寄托。
古人的“名”与“字”互为表里,故“字”又称“表字”。韩侂胄的堂兄韩肖胄的字是“似夫”,“肖”与“似”相对;韩侂胄的“侂”应与“节”相对,只能解为“娇逸”,应读如“诧”。
作为“主战派”代表,韩侂胄长期存争议,元人著《宋史》,将他列入《奸臣传》,因他有两大短板:
其一,他是外戚。“外戚不当预政”是宋朝祖宗家法,韩侂胄既是吴皇后(宋高宗赵构的夫人)的外甥(韩侂胄的父亲韩诚娶了吴皇后的妹妹,有学者认为,韩诚真名韩诫,《宋史》记错了),还是韩皇后(宋宁宗第一任皇后)之父韩同卿的叔叔。名臣彭龟年曾弹劾:“自古戚里侵权,便为衰世之象;外家干政,即是亡国之本。”宋理宗时,仍有“祖宗三百年之家法,至侂胄而尽坏”之议。
其二,干预废立。宋光宗去世时,大臣谋立宋宁宗,需得吴太后批准,可太后居深宫,大臣不得入内。吴太后的侄子吴琚、吴环均拒绝传信,韩侂胄成了最后的希望。韩侂胄果然完成了任务,入宫取得吴太后的懿旨,“宫中及一时之议,皆归功于侂胄”。
学者张光炜指出,“外戚”不等于奸臣,而韩侂胄助宋宁宗上台,亦是正确选择。宋光宗患间歇性精神病,“孝行即亏”“人心已失”,立宋宁宗合乎“天下翕然望治”之愿。
搭上了皇权的便车
南宋多权相,秦桧、史弥远、贾似道先后把持朝政,韩侂胄也列入其中。学者韩冠群在《从宣押入内到独班奏事》中指出,韩侂胄主持朝政才两年多,是权臣而非权相。
韩侂胄以恩荫入仕,初期只是品阶低的閤职,掌朝会、游幸、宴享、朝见、谢辞等礼仪,接近皇帝的机会多,属“武臣清要之选”。因拥立宋宁宗有功,韩侂胄受重用,但从绍熙五年(1194年)到开禧元年(1205年),历任万寿观使、少师、太傅、太师等高阶,却皆非实职,只是“出入宫掖,居中用事”,相当于宋宁宗的私人秘书。
南宋名臣魏了翁说:“韩侂胄盗权之始,犹分其责于宰丞,侂胄不过于日中以宣押入内,密赞万机。”由此见南宋管理的弊端:制度繁复严密,皇权却能轻松突破一切约束,搭上皇权的便车,即可凌驾公意。
韩侂胄是武官,与士大夫们关系不谐,得宋宁宗信任。
韩侂胄上位,来自京镗推荐,宋高宗去世时,宋廷派京镗去金朝通知,在金朝朝堂上,京镗力叱护卫,要求撤掉音乐,宋孝宗称赞:“士大夫平时都以节义自许,有能临危不变,像京镗这样的么。”
宋宁宗上位初,赵汝愚专权,借口“我与赵尚书(工部尚书赵彦逾)皆宗臣,韩知阁(指韩侂胄)乃右戚,各不言功”,未封赏韩侂胄,引起韩侂胄的不满,京镗献计,韩侂胄上奏:“赵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必不利于江山社稷,他能做到宰相,也能做天子。”赵汝愚被罢相,此时韩、京已结党。
京镗支持韩侂胄,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韩侂胄是坚决的“主战派”。
吃了“没干过实事”的亏
韩侂胄掌握实权后,全力备战。
首先,经他建议,削去秦桧的王爵,改谥缪丑。降封制词中,“兵于五材,谁能去之!首驰边疆之备;臣无二心,天之道也,忍忘君父之仇”“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传颂一时。
其次,积极备战。辛弃疾作词称赞:“君不见,韩献子,晋将军,赵孤存。千载传忠献(韩琦谥号),两定策,纪元勋。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将韩侂胄比为春秋晋国名臣韩献子(即韩厥)。陆游也写诗称:“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
为了伐金,韩侂胄“输家财二十万以助军”,可他长期在幕后,从未实际任事。口头上,韩侂胄强调“此至大至重事也,诚宜深谋,诚宜熟虑”“备成而后动,守定而后战”,具体操作时,却方寸大乱。
韩侂胄无识人之明。他重用秘书苏师旦,后者趁机敛财,据《四朝闻见录》,苏师旦被斩后,从他家中抄出“金箔金二万九千二百五十片,金钱六十辫,马蹄金一万五千七百二十两,瓜子金五斗,生金罗汉五百尊,各长二尺五寸,金酒器六千七百三十两,钗钏金一百四十三片,金束带十二条”。
韩侂胄只听自己想听到的。他派使节去金朝刺探情报,听说闹饥荒、人民生活困苦、军心涣散辄喜,听说实力仍强大则怒,必将后者罢官,以致韩侂胄越来越坚信,南宋将轻松取胜。
然而,在有“小尧舜”之称的金世宗治理下,金朝国力已达巅峰,金章宗时虽由盛转衰,却足以一战。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宋朝使节称金朝“为蒙古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敌中赤地千里,斗米万钱”,并非虚言,但主要原因是中原人口增加过快、环境压力加大,且遇气候变动期,但比金初中原局面,要好得多。
据学者曹文瀚钩沉,金章宗在位20年,15年有天灾,其中8年水灾,13年旱灾,3年蝗灾,6年饥馑。河北尤多灾,有旱灾和水灾的年份达11年,金章宗登基头三年,同时遭水灾和旱灾。
金章宗泰和年(1201—1208年),华北达770万户,比北宋崇宁年(1102—1107年)多130万户,河北增加最多,从每平方公里11.7人增至20.6人。
人多了,地反而少了。金朝移猛安谋克户入内地,据学者韩茂莉统计,到金世宗大定二十三年(1183年),已在河北、山东占田3164.8万亩,相当于该地区垦田的1/3。
为缓解“人多地少”的压力,金章宗力推“区田法”,这种古老的耕作技术太耗人力,历史上仅东汉、金、元三个朝代推行过。从结果看,未能普及。
韩侂胄以为,一旦开战,饱受饥荒的金朝百姓将投奔南宋,却忽略了,宋金交界的河南等地因冲突不断,人口密度低,灾情不严重,而河北离南宋远,非极端状况,百姓不愿冒险。
1206年,韩侂胄发动“开禧北伐”。宋军初期顺利,夺下泗州(今安徽省泗县),但这里“仅靠一道低矮的泥墙防护,根本无法防守”,很难说是胜利,南宋著名诗人刘过却迫不及待地赞美道:“今上聪明过尧汤,师王忠纯如魏王。”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军很快便遭一连串惨败,掌控四川的吴曦都投降金朝了。
宋宁宗也服软了
韩侂胄派王柟与金议和,没想到,自己先被“主和派”史弥远暗杀,曾遭韩打压的钱象祖立刻通知金朝,王柟却不知道。
据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谈判时,金朝使节问王柟:韩侂胄是怎样的人?王柟说韩“忠贤威略”。金使又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杀他?金使拿出边报,王柟目瞪口呆。
金朝提出苛刻的议和条件,其一是南宋交出韩侂胄的脑袋,换金军刚占领的淮南。此时宋宁宗已将韩侂胄的遗体葬在杭州报慈寺(韩的母亲魏国夫人葬于此),不是钱大昕误以为的河南安阳。
宋宁宗念旧,严拒金朝的要求,但右谏议大夫叶时等几次上书,请求将韩侂胄“置之淮甸,积尸丛冢之间,以谢天下”,金章宗表示:只要南宋交出韩侂胄的首级,可将川、陕关隘和淮南全部奉还。
价码惊人,因古代“传首”主要针对三种人,一是篡权称帝者,一是反叛中央的地方官,一是杀害地方官员者。通过“传首”,可向天下表明:金朝是正统,南宋是附庸。
金章宗与他的爷爷金世宗一样,为强化皇权,长期打压勋贵,深知勋贵们多怨言,羞辱南宋可竖立英明神武、战功赫赫的形象,彻底压倒抱怨的声音。为此,宁可牺牲实际利益。
在南宋朝廷中,也有人反对“传首”,指出“韩首固不足惜,而国体为可惜”“今日敌要韩首,固不足惜。明日敌要吾辈首,亦不足惜耶”,但讨论取得的共识是:“与其亡国,宁若辱国。”
宋宁宗无奈,派人到报慈寺,挖出韩侂胄的尸体,砍掉脑袋,加上苏师旦的脑袋,一起送往金朝。
军器库在哪里?
韩侂胄、苏师旦的脑袋被送到金中都,金章宗举办了隆重仪式,他“御应天门(金中都宫城正门),立黄麾仗(皇帝出行仪仗),受宋馘(音如国)”。几乎炒作成又一次“靖康之耻”。如此“要面子不要里子”,说明金朝已是“表面强大,内部空虚”,难怪没过不久,便亡国了。
仪式后,韩、苏的脑袋被挂在竹竿上(即枭首),“并二人画像于通衢”,让“百姓纵观”,再“漆其首,藏之军器库”。
据学者付开镜钩沉,“传首”漆后存于军器库,是惯例。王莽的首级便保留到西晋,295年,军器库大火,“是工匠盗库中,恐罪,乃投烛着麻膏中火燃”,宰辅张华以为有人作乱,命先守备,再救火,“累代异宝,王莽头,孔子屐,汉高祖断白蛇剑及二百万人器械,一时荡尽”。
梁朝叛臣侯景死后,首级“枭于市三日,然后煮而漆之,以付武库”,可能毁于西魏攻占江陵时。
那么,金中都的军器库在哪里?
金灭北宋后,将大批俘获的手工匠人带到金中都,“有力者营生铺肆,无力者喝货挟托,老者乞丐于市,南人以类各相嫁娶”。海陵王定都北京后,设军器监、太府监等,军器监“掌修治邦国戎器之事”,下有军器库,“掌收支河南一路并在京所造常课横添和买军器”,应该就在宫城附近。
金中都另设有中都军器库,是地方机构,不直属于中央,韩侂胄的头颅应不在此。
也许通过考古挖掘,有一天真能找到韩侂胄的头颅,毕竟漆可防腐,但蒙古大军攻占金中都时,曾大火毁城,韩侂胄的头颅或已焚毁。
(责编: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