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洞潜未知——纪念大深度洞潜亚洲纪录保持者韩颋
北京日报 | 记者 孙文晔

2023-11-14 07:38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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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潜,极限运动中的极限。大深度洞潜的亚洲纪录保持者韩颋,在冲击世界纪录前5天,消失于广西都安九顿天窗的深渊中。

18天后,机器人把他从113米深的地方打捞出水。为了救援,40多名潜水高手从全国各地赶来,虽然他们都知道,韩颋回不来了。

10月29日,追思会的大屏幕定格于一幅画面,潜水员韩颋躺在黑暗中,仰望着洞口,洞外的光,把他变成剪影。这让人想起著名洞潜纪录片《潜向不可知》的开篇:同样仰望洞口的潜水员,翻身浮出水面,自问:“洞穴潜水值得为之去死的吗?”而韩颋,再也无法回头了。

韩颋在洞穴探索。

浮出水面

韩颋

九顿天窗 IC photo供图

九顿天窗洞穴平面图

韩颋失联后,家属送上生日蛋糕。

身穿全套潜水服的韩颋

会玩的人

面朝太湖,背靠莫干山的浙江长兴县,是韩颋的故乡。母亲让他随己姓,给他取名颋(音挺),意为做一个正直的人。

“他是一个普通人,(我的期望)他做到了。”韩母对记者评价完儿子,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往屋里走,又咕噜了一句:“他自己玩得开心,把痛苦都留给我们啦。”那口气,既像是责怪,又像自我安慰——起码,儿子玩得开心。

韩颋,一直是个会玩的人。

上学时,他带着大家一起嗨,是老师眼中“最皮的”。“一次月考过后,他撺掇踢球的小伙伴一起去钻防空洞”,同学聚在一起,想起他“碰线”的外号,想起他“总跟别人不一样,像零线和火线撞出了火花”。

在家乡小朋友里,韩颋是会水比较晚的,上小学的第一个暑假,他被同学骗下水才呛着学会。那之后,他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在运河里游泳,运河里有很多驳船经过,船游过来了,他们摸上去再从船尾跳下来,或者挂在船上任由船向前驶去,最远一次被拖到太湖。

让“发小”老倪不服气的是,明明混在一起,怎么韩颋每次都是年级前几,自己却常年“吊车尾”。大韩颋两岁、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哥哥张骏解释说,“他专注,做作业快,就有更多时间去玩。”

填报高考志愿时,母亲想让他报考杭州大学计算机系,但他却选了上海交大核物理系和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竟然还都考上了。最终,从小在医院家属院里长大的他,选了哲学。

“他最喜欢的哲学家是海德格尔,最爱读的书是《林中路》。”海德格尔,就是那个写出“人,诗意的栖居”的存在主义大师,在海德格尔眼里:“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

“存在主义”曾在中国风靡一时,1976年生的韩颋在教学时常讲,“洞潜是一项放弃的艺术,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放弃任何一次潜水,但你永远不要放弃你自己。这是一种选择”。“选择”这个口头禅就源自存在主义。

“去你想去的地方。”出事以后,哥哥在九顿天窗,给弟弟送出最后一个生日蛋糕,上面的话,也是他给弟弟的大学忠告。有了哥哥的支持,韩颋在大学阶段就玩遍中国,还在留学前,随西藏登山队去爬雪山。

哥俩都喜欢户外,都想挣脱羁绊,韩颋跟哥哥耍赖,“我跑得比你早,所以你得留下来”。哥哥也仗义,“大胆去飞,家乡有我”。从此,“我承担了他的责任,他承载了我的梦想”。

留学加拿大后,文科生韩颋成了理工男,主修计算机、数据库,并在国外爱上了跳伞、滑雪等极限运动。刚毕业那几年,正赶上服装贸易的黄金期,他一边做外贸,一边在“背包”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第一次潜水是在2004年。很幸运,一条七米长的鲸鲨悄然地从我身边掠过,从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海洋。”韩颋在一次演讲中说,他对潜水是一见沉醉。

第二次潜水时,就没那么幸运了。时隔六个月,他来到埃及红海,由于已经拿到了AOW(进阶开放水域潜水员)资格,当地的潜水导游带他去看一处珊瑚通道。

下水后,韩颋发现这处珊瑚是向上生长并在头顶合拢,阳光透下来非常漂亮。但很快地,他发现自己的气快用完了,而头顶水面被珊瑚挡住无法上升。“最后,是潜导给我共享气源一起上来的。”

上来后,潜导问他,在哪里学的潜水,听到“泰国涛岛”的名字后,长长地哦了一声。涛岛——世界级的潜水胜地,也是通过商业化培训,批量“生产”休闲潜水员的地方,工厂注重的是高效,越速成越赚钱。

“学艺不精”这件事对韩颋刺激挺大,练习得够不够,教练靠不靠谱,对学潜水的人来说是性命攸关的。

此后,每逢节假日的“朋友圈摄影大赛”,总有一组“作品”来自海岛,帕劳、巴厘岛、仙本那……韩颋以九宫格展示着斑斓的珊瑚礁、活泼的鱼群,压轴的图,往往是一张证书,显示他已成功进阶。

从零到100米,他用了整整十年。在“不知道多少钱被扔到水里”后,他成为国内首位休闲水肺、自由潜水和技术潜水三栖教练,并且“玩着、玩着就创立了公司”。专职潜水后,他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功夫越来越高,渐入无人之境。

“飞行猫”是他的微信名,因为他相信:“人类的本质是飞翔。我们潜水时其实是在海底飞翔。”翻开韩颋的朋友圈,绝大多数内容,都是潜水体验与教学。

在这个极小众、专业性极高的圈子里,大家管他叫“老猫”“猫哥”——他曾养过猫,后来猫没了,大家也这么叫,因为猫有九条命,在水下,这意味着靠谱。他的学员们,包括电影演员吴京,都尊他为“猫神”,毕竟,大深度潜水,是一般潜水者都不懂且深感敬畏的领域,而他已是绝顶高手。

“潜水这些年,他很快乐。”每当浮出水面,韩颋几乎“咧到耳朵根”的大笑,让张骏相信,虽然深海和洞穴是晦暗的,但他已经找到了人生中的那束光。

洞潜魅力

随着兴奋阈值越来越高,韩颋向洞穴潜水发起挑战。“一旦接触洞潜就有不可救药的感觉”,与其他潜水类型不同,洞潜的魅力在于未知和不可测。

“这些洞穴往往是千万年来从来没有被触及的,是完全一个未知的领域。当我们进入这些洞穴内部的时候,其实是在解码,解码自然的秘密,亿万年来自然的秘密。同时又好像进入了一个平行的时空,在那个时空里去寻找那个有点陌生的自己。”韩颋在微博上说。

在洞穴潜水中,有一小撮技术更牛的人——探洞潜水员。虽然现代科技已经非常发达,机器人上可探索火星、月球,下可探到马里亚纳海沟,但是对于探索复杂洞穴,目前还没有机器人可以完全胜任。

探洞潜水员作为几千万年来唯一踏足此处的人,那感觉是,“你明知道危险,但危险本身也使人欲罢不能”,对韩颋来说,“潜水是蓝色鸦片,而洞潜是黑色鸦片”。

当然,凡事都有代价。去照亮那些幽闭千万年的地方,意味着很大的危险。

作为技术潜水的分支之一,洞潜毫无疑问是难度最大、危险系数也最高的潜水方式,全世界的洞潜者只占潜水员的万分之一,死亡事故却占了潜水事故的大半。

普通潜水事故,还有得救,洞穴潜水,几乎没救。目前全世界成功的洞穴潜水救援案例,只有十来起。正因为如此,泰国少年洞穴生还,才被称为奇迹。

英国人罗布,曾打破英国洞穴潜水深度纪录,1997年死于巴哈马洞穴,35岁。

波兰人阿图,曾打破大不列颠和爱尔兰洞潜深度纪录,2011年死于爱尔兰洞穴,33岁。

韩颋也有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一次,在广西都安探洞时,他原定早上8点出发,却不小心睡过头。等到醒来,窗外已是瓢泼大雨,他便取消了计划。不料,山洪滚滚而来,如果他准时下潜,正好赶上山洪,后果如何,就不好说了。

还有一次,水下两只电脑表同时没电,深度、方位,甚至减压排氮都无法计算,好在他熟悉那个洞,最后凭借经验摸索出来,没发生意外。

他还遇到过线断了、洞穴部分坍塌等情况,“如果这时候你想,我死了怎么办?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越冷静,活着出去的机会越大”。

“最好的潜水员都在水下”,学习技术潜水后,韩颋给哥哥讲了潜水员戴夫的故事:

2004年,澳大利亚潜水员戴夫试图潜入深达283米的布须曼洞穴。在洞底,他竟然发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戴夫意识到,这是10年前遇难的男孩德恩。

戴夫决心带他回到父母身边,就上岸组建了一支9人潜水队,设计了周密的潜水计划,可再次下到洞底时,不确定因素仍有很多。浑浊的泥沙、扭曲的遗骸、缠绕不清的绳索,如此混乱的情况使戴夫呼吸频率加快。

吐出来的二氧化碳还没来得及被设备吸收就被他吸了回去,戴夫二氧化碳中毒,渐渐失去意识,接应他的潜水伴侣,也差点出事。

过了几天,潜水员们发现戴夫的遗体从洞底浮上来,身上还背着那个男孩的骸骨。

“有胆量,忠于承诺,还有能力,这就是他眼中潜水员该有的样子。”韩颋曾经跟哥哥说:万一出事儿了,不要来找我。但是,哪有人忍心让亲人留在冰冷水下。

作为资深教练,韩颋会在每一期课程的第一堂课,告诫新学员:每一次探洞,都有可能回不来。

由于容错率极低,洞穴潜水有着极为严苛的守则:必须携带引导绳、不能单独下潜、必须在固定深度进行减压,以及三分之一守则(1/3的氧气用来探索,1/3的氧气用来返回,剩下1/3的氧气作为备用)……

这些规矩都是用命堆出来的,而韩颋一直在教导学员,如何在恶劣潜水环境下提高应变能力,以及如何“规矩”地潜水。

孤星之旅

韩颋本着“好玩”的心态开始潜水,“玩着玩着,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这还得从广西都安说起。

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位于南宁市北150公里处,因地处偏远,曾被联合国评为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如今,却因为洞潜而被世界所知。

这里有壮观的喀斯特地貌,地面上山峰如石林般耸立,而在那些山峰之下,是纵横交错的地下暗河,在这些暗河的出水口,发育有数百个规模、形态各异的天窗,共同组合成“都安天窗群”。

一个个天窗,就像一块块翡翠,镶嵌在瑶山大地上,被当地人称之为“大地之眼”,九顿天窗则是这些“眼睛”中最闪亮的一颗。

这个水域面积仅三四百平方米的碧水深潭,随着高铁开通,成了网红。那果冻般的清澈水下,南北两个极深的洞穴,却神秘阴森,寒气彻骨。因为洞穴通道幽长,探不到底,这里也被誉为“水下珠峰”。

2011年,法国的“疯狂泡泡”团队注意到都安罕见的地质特征,进行了天窗潜水的初探。次年,著名的洞潜高手皮埃尔带领团队来到都安,在九顿天窗创造了当时中国最深的洞潜纪录,121米。

被皮埃尔点赞后,世界潜水圈掀起了一股探索都安天窗的热潮。从此,每年都有来自国内外的洞穴潜水爱好者到都安,他们有的刷新了中国洞穴潜水的最深纪录,有的发现了地下河的隐秘通道,有的看到了桃花水母,也有人把生命留在了这里。

吸引韩颋到都安的,就是一次意外事故。

2014年3月,世界洞潜之王法国人帕萨科和世界冰潜女王芬兰人米娅,在九顿天窗创下了164米的深度纪录。4月18日,两名中国潜水者王远和王涛,试图下潜到170米,打破他们的纪录。

返回途中,王涛出现事故。事后,他的遗骸上浮到了50米的洞穴转折处。当时恰逢一个法国潜水队在这里,帮忙把遇难者遗体打捞上来。

事故发生后,法方发布了事故报告,因为细节上与王远的描述有冲突,引发了潜水圈的激烈讨论。

王远称,他们下潜到166米,但在回到125米时发生了断线。遗憾的是,王远没有公布潜水电脑表信息,而王涛身上只有不支持大深度的备表。关键证据缺失,旁人很难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着探寻真相的心态,韩颋决定下到洞里看看。

他检查了主线,发现在130米处有明显的接线痕迹,说明这里很可能曾在某个时间发生过断线,间接支持王远的说法。

他也发现帕萨科的布线上有一个箭头标,上面写着王涛的名字,但在166米处,并没有王远和王涛的布线痕迹。要知道,布线和箭头标代表着探索的深度,往往是潜水者能留下的唯一痕迹。

王远曾撰写事故报告,反思那次试图刷新纪录的计划“过于自信”。韩颋则用“急功近利”来形容这起事故,他认为,这是一个为了出名害死人的事,不应该被包装成英雄事迹。

对学员,他不讳言,自己也曾因急于求成而陷于险地。刚到都安不久,韩颋急于寻找一处适合做培训的洞穴,潜导韦乐带他到一处水潭,那里非常清澈,能见度很好,温度也适宜,还有当地的小孩子在里面游泳。

韩颋很兴奋地下水,然而潜到水下15米左右洞口就被堵住了,他不甘心返回,搬掉一部分碎石,挤身穿过洞穴继续探索。

就在穿出窄洞的瞬间,水底扬尘腾起,能见度瞬间降为零,他预先对水流强度的判断也失误了,在持续的黑暗中,他竟然遇到了两个相同深度,相距一两米的洞口,由于摸错了洞,他往返两次都没能出去。

“洞潜就是这样,很多糟糕的事情可能一起来。”后来韩颋反思,会不会是自己太想要那个洞,这个欲望驱动他进入了不该进入的风险之地。

“最后决定你安全不安全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欲望。”他告诫学员说:“你的能力增加,欲望也成倍增加,超出能力的范围,那时是最危险的。”

一番调查后,他发现,九顿这个洞虽然以深度著称,但究竟有多深、内部构造是怎样,谁也不知道。都安还有许多洞穴,无人踏足。凭着“中国人的洞中国人自己探”的执念,他开始了在都安的孤星之旅。

2020年,他在朋友圈里写了个总结:“从初来乍到单枪匹马,一个人开着皮卡扛着气瓶到处钻洞。到后来幸得韦乐帮手,寻路打气开车,总在洞口守护。一晃5年,无论个人生活还是周边种种,都已经物是人非。但现在一回到广西,教课训练,探洞摸索,好像喂马砍柴,已经成了生活日常。”

在都安蛰伏多年,他凭一己之力完成近150个洞的探索。他为这些洞穴拉线、绘图、评级、标注风险点和神秘景观,也因为突发的虹吸流和找不到的洞口而九死一生。

“以我们的探洞经验来看,一个区域有两三个洞就已经非常棒了,但是在都安就很集中,一个县的范围内,能潜水的达到二三十个,适合开放的也有十几个。这在整个亚洲而言,都是很难得的。”

韩颋觉得,都安地区的潜水资源对于中国潜水员来说意义很大。过去,中国人学习技术潜水要大费周章地跑到国外去,如果国内也有合适的训练基地,“资金和时间成本都要低很多”,“别把那么漂亮的地方浪费在学习上,而是学会了技术之后再去欣赏”。

负责管理都安国际潜水中心后,他希望把这里打造成中国最专业的技术潜水中心。“如果真能像平时调侃的,把这里搞成少林达摩院,不论哪个流派的潜水高手,都可以来打怪升级,当然就最理想。”

科研潜水

“一年中,他大概有三分之一在都安,三分之一全世界跑,还有三分之一在各地讲课学习。”即便是家人,张骏对他的事业也不太了解。

这次整理弟弟的遗物,他才发现,韩颋有“蛟龙号”工作服。“蛟龙号”曾在马里亚纳海沟创造了7062米的中国载人深潜纪录,哥哥想问他具体做了什么工作,如今却无从问起。

“潜水,不仅是游玩享乐,还有很多现实意义,打捞、科研取样、探寻……这类任务对队员的训练和经验要求很高,我们有中国真正专业的技术潜水员队伍可以胜任,也有最专业的教练队伍可以逐步培训出优秀队员。”

韩颋在朋友圈里信心满满,私下却认为,相比技术潜水在各领域的重要作用,中国这类专业人士数量太少。

接待韩颋的各路朋友时,哥哥发现,他在科研潜水、水下救援、水下测绘、水下考古等方面都有贡献,但由于各个领域并不互通,如今只能拼凑出个轮廓。

中国海洋学会大洋深潜分会的何山教授,是我国首位下潜深度达到100米的海洋学家。他说,“大深度潜水都是猫哥陪我潜的,有猫哥在,心特别安定,能更好地完成水下任务。”

何山教授介绍,科研潜水员要做海洋科研的“侦察员”,利用自己的感官、空间意识和认知解读能力,置身于水下环境中,亲身搜集宝贵的一手资料,这是水下机器人所无法取代的。但一直以来,科研人员学潜水的并不多。

香港城市大学的陈荔教授最早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和韩颋一起,开发并推广了一套科学潜水培训体系。

作为第一批学员,何山曾在2018年跟随韩颋学习潜水,“白天他带我们泡在水里,反复练习技术,晚上的理论课他会耐心讲解,持续至深夜”。何山领悟到,“拖到凌晨一两点”本身就是耐力训练的一部分。

培训体系建立后,韩颋作为特聘教师,培训了数十所高校和研究机构的科学家潜水员。受过培训的何山,在 2019年牵头建立了国内首个海洋“中光层”科学潜水团队,目前已发现微生物新种50余个。

“在韩颋等技术潜水员的帮助下,水下30米至150米不再是海洋的盲区。”科学家们发现,这里的生物和微生物占海洋生物多样性的80%以上,而且很多是以前未知的,是“蓝色药库”开发的重要资源。构建海洋“中光层”的生物资源库具有战略意义,“而未来的很多计划,因为失去韩颋,恐怕要停滞了”。

韩颋还多次负责或参与水下特种拍摄,制定并实施解决方案。

在纪录片《水下中国》中,他带着编导深入都安洞穴,拍到了上亿年的贝类和鱼骨化石,捕捉到世界罕见的洞壁石花,追逐着前所未见的盲虾。

在《挑战不可能》节目中,为了拍到自由潜大神艾利克斯破纪录的全过程,导演组和韩颋团队讨论、推演了上百次,终于敲定了计划。计划中的每个细节都关系到拍摄的顺利与否,更关系到拍摄人员的生命安全。

艾利克斯无任何辅助装备一口气下潜130米,背着水肺潜水设备和摄像机的韩颋则拼命踢水,一路跟随到80米,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拍摄。

然而,危险却在看似完美的时刻不期而至。由于水下暗流太大,加上跟拍体力消耗大,韩颋无法固定水中的位置,艾利克斯在快速上浮时,差点与他相撞……韩颋那一瞬间做出来的动作修正,只能用“奇迹”来定义。

“有人会说,不就是个活儿嘛,干嘛那么较真儿,其实结果是否伟大,取决于你做事情的态度。”编导迪安如此评价与韩颋的合作。

救援打捞

让韩颋“出圈”成为公众人物的,是在广西灌阳县酒海井参与打捞红军烈士遗骸。

2017年,酒海井红军遗骸打捞工作引起了各方关注。由于所在区域属于喀斯特地貌,井下状况很复杂,虽然请了水下考古专家,但一直进展缓慢。

韩颋团队听说这个消息后,主动和灌阳县取得了联系。“他们非常专业,而我们当时正需要专业洞潜人员帮助。”时任灌阳县委宣传部外宣办主任余旭生回忆,双方一拍即合,随即带着专业设备赶往酒海井。

韩颋多次下潜,第一次能见度只有30厘米,第二次下潜能见度几乎为0,实时拍摄的视频显示,整个井下水质极为浑浊,即便开着头灯,最多也只能看到30厘米外的模糊景象。

由于水下石块太多,韩颋在徒手打捞出部分杂物后,取消了潜水打捞计划。“但他的作用非常大,他绘制的洞穴平面图是后续清淤、安保与文保工作的基础。”余旭生说,政府先后从该区域挖出20具遗骨,韩颋团队不但分文未取,而且连饭都没正经吃一顿,“就在洞口凑合了”。

同年,珠海市被台风袭击,两名没有洞潜经验的休闲潜水员进入金海湾地下车库救出3位被困者。韩颋在朋友圈里说,“看完心情复杂”。

他认为,“休闲潜水员根本不应该去做打捞搜救工作,这样几乎是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在推进公共安全潜水的路上,他培训了云南省武警消防总队,广西百色水警,杭州仁泽救援队等队伍。

在都安,韩颋的另一个身份是志愿救援。他出事后,当地政府对张骏说,“之前出现这种情况都是叫韩颋,就是蓝旗(韩颋为蓝旗潜水创始人)这边来打捞,现在他自己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所谓洞穴潜水救援,能救出活人的,都是奇迹,绝大部分其实救不了,就是搜寻并且打捞尸体——但是在高度危险的洞穴里,要完成这个任务,也非常困难。

当年两个芬兰潜水员在挪威遇难,深度150米,全世界顶级潜水专家,包括后来在泰国救出棒球少年的英国顶级高手,都放弃了救援。后来,他们的朋友冒着巨大危险,将遗体打捞上来,这被拍成了纪录片《潜向不可知》。

2020年,在都安桃花水母天窗事故中,韩颋也面临同样的困境:要不要下潜至143米,完成对遇难者遗体的打捞?

水的深度每增加10米,就增加一个大气压,140米深度是15个大气压,如果让水下机器人直接将遗体带上水面,遗体会因气压急剧变化而直接爆炸。

为了把人完整带上来,韩颋他们咨询了资深的救援队员、潜水医学专家以及法医等各方人士,最终决定在水下实行穿刺放气。

带到100米深时,韩颋给遗体做了7针穿刺,并先行上升返回,安慰家属“她还好”。拉升到50米的地方,遗体被卡住了,韩颋又回去把她拉出来。

整个打捞过程中,韩颋尽量不流露感性的一面,哪怕是被质疑“没必要,只为炫技”,“他也只是笑笑,不与人争”。

其实,他完全不认识遇难者,冒这么大风险,只为对逝者家人有一个告慰。在韩颋的葬礼上,遇难者父母也为他送上了花圈。

为了防止“野潜”悲剧再次上演,韩颋发出安全潜水倡议,并承诺在都安提供免费备案,免费给予最专业的潜水指导、时间安排和潜点规划,提供一切潜水后勤服务。

痛失潜伴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教课和带人,韩颋都是一个人潜水,在圈子里,这叫solo。

潜水课上,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潜水一定要有潜伴,要有团队,这是“规矩”。教课时,韩颋形容潜伴之间是“生死相依”的关系,“但从技潜层面,也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你能救我最好,我的生命还是靠自己负责,一旦危及到你自己,你不救我,我也完全能理解。”

现实中,他对潜伴的态度是宁缺毋滥。如果没有技术相当的潜伴,带一个专业技能不够的潜伴,有时反而会成为危险因素,“我觉得一个人探洞可能比更多人一起探洞更安全。”

别人觉得孤独,但他享受这种状态。“我完全沉浸在一个自己和周围环境对话的情境里,经常一个人在洞穴里的水中静静悬浮着。怎么形容呢?好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在刀锋上行走的感觉。”

打破这种solo状态的,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他唯一的固定潜伴——董杰。他俩实力相当、有默契,又有共同的志向。

2021年除夕,韩颋全家在都安过年,见证了他深潜到234米,创造亚洲洞潜纪录。那次,董杰是支援潜水员,也是唯一有能力在120米深度等待他的人。

韩颋虽然破了纪录,但放线受阻,这个洞有多深,仍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接受探险家协会采访时,他说希望带着学生一起,去到更深。这个学生,指的就是董杰。

然而,这一年9月26日午夜,一个消息在潜水圈发酵:“紫薇和董杰出事了。他们在九顿下120米,现在还没有升水。”每个人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紫薇和董杰都是非常优秀的潜水员,尤其董杰,在九顿天窗下潜至120米的经验至少有十几次,怎么可能?

发布消息的阿怪拨通了师父韩颋的电话,他正在南海的科考船上,韩颋说:“不要着急,你控制好情绪,还有机会的。你再下水确认一下,气瓶有没有动过。但千万记住,不要再进洞了!”

韩颋仍很理性,但阿怪听得出,他的声音颤抖了。

放下电话,韩颋立即联系渔船返回海南岛,以便乘坐最早的飞机赶回南宁。第二天晚上九点,韩颋到达都安的潜水中心:作为常年在九顿进行大深度探索的潜水员,他是最熟悉九顿的人,自然也是本次搜救的核心和领导者。还在路上,他就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搜救计划,准备一到都安就立刻展开救援。

还有十几位潜水员,也从全国各地赶来,但洞穴的120米和开放水域的120米完全是两码事。能达到这个深度,并且展开救援的,国内不超过5人,这5个人中,已经到了两个。

不少商家一开始表示愿意提供机器人搜救,但听说洞穴情况复杂,机器人很可能一去不回后,所有的商家都表示:100多万元的设备,无法承担这个风险。

连续数天深潜,韩颋终于在深度96米的一个岔洞里,找到了董杰和紫薇。为了尽可能保留遗体的完整性,整个打捞过程细致、繁琐、漫长。

事后,通过分析潜水电脑表,推测出事故原因:

两人下到120米后,其中一人的装备出现了故障,另一人去救援。但在上升过程中,进入了“支洞”,这是一个之前从未发现的区域,直到最后,他们都没能找到回来的路……

就像董杰的朋友圈签名:“世上总会有猝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情的散场。”韩颋失去了生死相依的潜伴,作为救援队长,他不能崩溃,只能把自己关在车里哭。

给董杰母亲送骨灰那天,韩颋问坐在副驾驶的阿怪:“你是不是独生子?”阿怪说:“是。”韩颋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家里就你一个。”从此,阿怪顾念亲人,选择“上岸”。

对韩颋来说,“董杰的事”不仅没让他退缩,反而让他更执着、更迫切地去挑战自我。张骏说,“他几次大深度潜水,都带着董杰的心愿,或者,这就是他们一起设定的目标”。然而,董杰之后,再也没人能陪他潜到百米以下了。

“他曾经说,如果有谁能破300,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董杰,而董杰的愿望也是在有生之年挑战300米深度。”张骏回看视频时注意到,今年4月,韩颋在九顿天窗创造277.4米的新纪录时,在打结处,一串绑的都是董杰的三角线标。

董杰是设计师,曾在120米深处发现了一个悬空的小平台,并由此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在这里搭建一个“太空站”,出事那天,他就是去考察这个平台的。

去年9月26日,董杰遇难一周年,韩颋把一个太空人模型和一块水下纪念碑,安置到这块悬空平台上。今年9月26日,他们又带了一个天宫号的空间站的模型下去,模型用一个圆形罩子罩着,里面还放了一枚能亮十年的小灯泡,一闪一闪的。

“这就是潜水员的浪漫吧。”张骏透露,“韩颋这次挑战300米深度,本来定在9月26日,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改到10月12日。很多人以为,他急于在自己的生日,也就是10月10日,达成目标。其实,挑战日期定在10月12日,是因为10月13日会出水,而那一天是董杰的生日。”

极限挑战

韩颋曾向师父“东sir”表示,这是最后一次对纪录发起挑战,只是,挑战还没开始,就真成了“最后一次”。

纪念与缅怀之外,有媒体暗示商业运营的压力打乱了韩颋的节奏,更有网民嘲讽他禁不住世界纪录的“虚名”诱惑,成功作死。

在张骏眼里,世界纪录并不是韩颋最在乎的,提升潜水技术,让潜水更安全才是他最关注的事。

张骏记得,韩颋到美国学习大师课时,导师有个存着保密资料的书房,只能阅读不能记录。为了钻研最新的国外潜水技术,他在这间书房待了整整一周。

韩颋的俱乐部合伙人朱铁俊说,两人合作近10年,他一直在做技术创新方面的工作。一旦尝试新的方法,取得不错的效果,就会说“小白鼠表示效果非常显著”。

下潜至277.4米那次,为了突破极限,韩颋在“配气”中创新性地加入了氖气,帮助压力释放,也提升了自己的反应速度。

另外,他还首次使用水下帐篷辅助完成减压。帐篷搭建于水下十米处内,可容纳三人,两名支援队友和韩颋好吃好喝地度过五个小时后,成功返回水面。

“当时他状态非常好,完全可以破纪录,但他知道,在下面多待1分钟,减压就要增加一个半小时,这会打乱节奏,增加支援潜水员的风险,因此果断地选择了放弃。”

朋友圈里,韩颋讲述了与世界纪录仅差9米时的心绪,“到达计划区域时,我犹豫了1秒,只需要再多1分钟就可以破世界纪录。但是,我现在很高兴,自己抵住了诱惑,按照计划停止下潜、打结、放箭头标、上升。来日方长”。

接受采访时,韩颋也一再强调,过往的经历中,早就有团队下到过200米的深度,一般都不选择对外发布,就是担心引发攀比的心态,会带来危险。

而这次之所以对外公开,主要是这个洞被称为“水下珠峰”,其深度具有特殊的意义,此外这里的难度大、门槛高,还真不是谁都能来的。

“如果实施了下潜到300米的挑战,应该会有更多创新。”哥哥介绍,韩颋的潜水计划虽然未对外透露,但已经跟业内高手探讨过多次。为了提高九顿天窗的安全性,他在主绳上更换三角线标,每三米一个,可以使迷失的潜水员更容易找到方向;为解决通讯问题,他已经在水下搭好架子,正准备安装声呐系统;他还尝试了一种脑贴,不过因为不成熟,已经放弃了……

韩颋出事的前一天,《极致中国》第二季第3集《都安》在央视播出,他一年前坐在镜头前说的话终于播出:“有些人不适合技术潜水,一定要如何如何,这样的人很危险。”“长期以来,我做好了自己回不来的心理准备,但很难做好身边的人回不来的心理准备”。

纪录片中和韩颋一起出镜,给韩颋当学生的金潇,是潜水经验丰富的水下考古队志愿者。纪录片播放时,她刚好在都安潜水,“本打算跟猫哥一起看这部去年花了一个月拍的大片,但终究错过了”。

“虽然国庆期间每天见面,但他没跟我讲冲击纪录的事,我只是觉得他很忙”,韩颋一年中超过200天都在水下,金潇也习惯了他的这种状态,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10月7日月夜,他照旧带了三名助手背翻入水,并在50米以下,独自潜入深渊。原本预定晚上11时上来,支援潜水员提前十分钟去等他,却没等到人。支援潜水员勉强下到60米左右,第二天又下到70米,终究没有找到他,而他的设备,理论上只能支持18个小时。

“最不可能出事的就是他”,让圈里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韩颋不是在挑战极限时牺牲的,而是在他最熟悉、下潜次数最多的九顿天窗,卡在113米深,这就好像“马拉松选手摔倒在自家花园里”。

黑黢黢的水下,是怎样曲回、复杂的世界?谨慎如他,也难逃意外发生,这对整个潜水界来说,都是莫大的遗憾。

为了他,全国各地的潜水员集结到都安,但40多人中,能到百米以下的只有两三人,这两三个人,还是在韩颋的陪同下才下到那么深的。正如韩颋师兄、《战狼》编剧刘毅所说:“过去都是他救人,现在没人能救他。”

“玩洞潜的人会开玩笑说,最好的死法就是进入一个洞不出来,带着密闭循环呼吸器(CCR)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尽头就停在那里,停在一个一段时期内人类起码活着到不了的地方。”韩颋曾笑着对学员说,“这只是个玩笑,OK?”

最终,韩颋的骨灰被放在他的CCR吸附装置里,那黑色的桶,原本是与他相伴八年的生命之器,曾护佑着他完成一次次水下探索。

“目前人为原因已经排除,应该可以肯定是一场意外。”张骏表示,潜水电脑表还在维修,意外发生的直接原因仍需进一步的专业调查才能确认。“韩颋的师父说,他这个级别潜水员,一般专业人士也理解不了,最终可能会有保留地公布调查结果。”

张骏已下定决心为韩颋做一件事,“他一直希望中国人的潜水水平领先世界。等他的电脑破解完成,所有的数据导出整理后会全部公开,希望能对后来者有帮助。”

“洞穴潜水值得为之去死吗?”韩颋曾说:“只有安全回来,才是一次成功的潜水。让探索有价值,而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冒险。”毕竟,他想为中国潜水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编辑:莫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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