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金军为何成弱旅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2023-11-29 21:48 语音播报

深读

“历历兴亡败局棋,登临疑梦复疑非。断霞落日天无尽,老树遗台秋更悲。”

这是著名诗人元好问《出都二首》中的名句,写于今北京。此时金朝已灭亡,应名臣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之邀,元好问北游故都。在诗中,他遥望琼华岛和广寒殿(金代广寒殿已毁,后来元代三次扩建琼华岛,并重建广寒殿),表达了亡国之痛。

与时人观点相近,元好问也认为金亡是咎由自取。

一方面,金朝统治者贪图享受,不虑民生,即“但见觚稜上金爵,岂知荆棘卧铜驼”,迷恋于眼前繁华,忘记衰败后的困窘。

另一方面,金朝皇帝不能居安思危,武备废弛,以致“沧海忽惊龙穴露,广寒犹想凤笙归”,灾难到来时,只会目瞪口呆。

元好问的批评有道理,但不全面。金人靠马上得天下,进入中原后,不久便战力大衰,在蒙古大军冲击下,一败再败。这其中,确有从上到下沾染腐朽文化、丧失奋斗精神的主观因素,但也有制度转型失败、财务瓶颈、军制不合理、动员时间过长等客观因素。只谈主观因素,不谈客观因素,有“以道德判断替代一切判断”之嫌,似乎成功者必美德,失败者必丧德,有些简单。

面对朝野上下精神萎靡,金朝统治者也曾严厉警告、强化管理,受制于客观因素,未起到理想效果。能发现问题,却不能解决问题,金朝未能逃出“历历兴亡败局棋”的宿命。

本文主要依据学者贾淑荣的论文《金代武将群体研究》,予以钩沉。

(金)杨微《二骏图》(局部)

五大优势成劲旅

金以武立国,早期战力威震天下。《金史》称:“金兴,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曾未十年遂定大业。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鸷劲,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

金军强在五点:

首先,有尚武传统:女真先世靺鞨即“人劲健,善步战,常能患它部”,至金昭祖(完颜石鲁)则“顺者抚之,不从者讨伐之”。

其次,纪律严明。北宋名臣李纲说:“金人训兵十有余年,不用令者,小则必死,大则族诛。此法既行,威信已著,则用刑反少,故能灭契丹,陵中国。”

其三,上下团结。《金史》称:“同心协力,皆以大门户、启土宇为念,绝无自私自利之心,此其所以奋起一方,遂有天下也。”

其四,善骑射,着重甲,精于弓矢。早期金军以骑兵为主,一人二马,交替使用,“多用锐阵,一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如一阵”。金军有负责冲阵的重甲部队,称“硬军”,“人马皆全副甲,腰垂八稜棍棒一条或刀一口、枪长一丈,二尺刀如中国屠刀”。金军多用七斗弓,50步内才射,“箭镞至六七寸,形如凿,入辄不可出”。

其五,战术巧妙:据《三朝北盟会编》:“率皆骑兵。旗帜之外各有字记小木牌子,系马上为号。每五十人分为一队,前二十人全装重甲,持棍枪,后三十人轻甲操弓矢。每遇敌必有一二人跃马而出,先观阵之虚实,或向其左右前后,结队而驰击之,百步之内,弓矢齐发,中者常多。胜则整队而缓追,败则复聚而不散。其分合出入,应变若神,人自为战则胜。”

是优点也是缺点

五大优点外,另有两个既算优点,也算缺点。

首先,金朝有完颜这样的英雄家族。据贾淑荣统计,金初完颜家族中出了5位勃极烈、2位都元帅、1位左副元帅。完颜宗弼(金兀术)、完颜宗干、完颜宗望、完颜宗磐、完颜宗翰(粘罕)都是名将。历代王朝兴起,像金朝这样,“几乎所有战役都由一个家族指挥,是极其罕见的”。可完颜家族的功臣们对皇权有威胁,不易管理,家法与国法难取舍。

其次,金朝重赏有功者,功臣享有极大特权。比如勃极烈可自行其事,任免将领不必禀报皇帝。重要功臣得铁券,“状如卷瓦。刻字画襴,以金填之。外以御宝为合,半留内府,以赏殊功也”。即使犯死罪,也只是鞭笞,“余罪不问”。赐给粘罕的铁券上,写明“除反逆外,咸贳(音如释,意为赦免)勿论”。此外,有功将士的后代世袭其官位。

可功臣子弟未必勇敢,金朝又不便收回承诺,致“掌兵者多用世袭之官,此属自幼骄惰,不任劳苦,且心胆怯懦,何足倚办”。

到金中期时,中央重要军事机构的武将中,宗室占了57%,在地方重要武将中亦占32%。

金朝第三任皇帝金熙宗下决心解决这一隐患,他封完颜宗翰为晋国王,封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封完颜宗磐为宋国王,封挞懒为鲁王,封窝里嗢为冀王,名义上提高了他们的职位,却剥夺了他们的军权。完颜宗磐遂反,被平定后,金熙宗又杀掉完颜宗隽、挞懒、完颜希尹等,加上完颜宗干病故,开国名将中只剩金兀术。“不半载间,元臣宿将,诛夷殆尽”。

考场岂能出名将

滥杀引起宗室不满,金熙宗自知危在旦夕,“每日窥觇左右近侍,不辨亲疏,惟有少不如意,恣情逞欲,手自刃之”,他以为喜怒无常能震慑刺客,可他还是被海陵王完颜亮等人暗杀了。

完颜亮上台后,进一步加强对宗室、对功臣的控制力度。为替换掉老将,完颜亮大量使用契丹武将,先后提拔了萧裕、耶律安礼、萧玉、萧颐、耶律恕等,后因契丹人耶律撒八、移剌窝斡起义,完颜亮又对契丹将军们产生疑心,让这些人日夜惶恐,不再忠心于他。

耶律撒八等的起义,严重影响了金军战马供应,为征南宋,完颜亮只好“大括天下羸马”,并预收5年租税,引起民众强烈不满。

完颜亮正在前线胶着时,后方渤海军谋反,拥立金世宗,宗室完颜谋衍、完颜福寿是主要参与者。

完颜谋衍是功臣完颜娄室的二儿子,他的哥哥完颜活女死后,他应世袭万户之职,可完颜亮将万户改成节度使,由中央直接任命,不再世袭;完颜福寿的父亲是完颜合住,因军功被封为猛安,恰好完颜亮省并猛安谋克,完颜福寿亦失世袭之位。贾淑荣认为:“二人均为海陵王改革的利益受损者。”

其他武将则惧怕完颜亮滥杀,亦拥立金世宗。金世宗上位后,励精图治,史称“大定之治”。金世宗决心重振金军实力,可将星尽陨,他又不愿放手宗族中人领兵,遂出奇想:从武举中选拔名将。

金朝武举始于金熙宗,至完颜亮正规化,但自唐代武则天开武举以来,名将寥寥。将军需实战考验,考场很难代替战场。

名将家族再无名将

金熙宗、海陵王、金世宗皆好儒,不谙军务,对将领们长期有猜疑,不像前辈完颜阿骨打、完颜吴乞买,娴于军旅,与将领们有感情,能深入交流。

金朝武举与进士考试同时,三年一次,每年八月府试,再省试,过关者可参加殿试,由皇帝面试。武举包括武艺、兵法两个方面。

上等考生考武艺:射箭部分,需挽一石弓,射中150步外立靶,共射10箭;并骑马开七斗弓,府试时须4中2,省试时须3中2,殿试时须2发全中。刺板部分,在150步内,每30步设一假人,考生边跑边出枪,须左右同时刺中假人头部。

上等考生考兵法:考官在《孙子》《吴子》中随机提10问,考生须答出5条。

中等、下等的标准低于上等。整体看,金朝武举重射箭,文化只需“稍通古今”,此外,注重谋略。在武举考试中一项不合格即除名,宋代有官方办的武学学校,金代则只能在民间学习,但金代武举出身由吏部授官,而非兵部,出路更广。

到金宣宗时,局面危急,曾一次开武举榜达140人,甚至组织了一支武举部队,保护皇帝安全。

随着元老们纷纷去世,金军中的年轻一代风气大变,他们效仿金世宗等吟风弄月,更擅长在皇家酒宴上联句作诗,耻于言兵,“军士欲代其偏裨,偏裨欲代其主将,即群起而偾之,无复忌惮”,战友间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陷入“人不知兵,将帅非才,既无靖难之谋,又无效死之节”的困境中。

据贾淑荣统计,到金朝后期,中央重要军事机构的武将中,宗室仅占15%,在地方重要武将中只剩9%。

缺钱拖了金军后腿

一边是军队素质下降,一边是原有的不足——动员慢——未得改善。

金朝的常备军人数少,战时须临时征调预备兵力,才能进行大规模作战。女真人的传统即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进入中原后,防守面陡增,常备军已不敷使用,可金朝经济整体水平低,无钱养兵,只能继续采用动员制。

动员预备兵需一段时间,使金朝很难应对突发事件。韩国学者朴世完在《论金朝军队的动员时间》中指出,金朝一次动员时间大概需6个月。

比如海陵王伐宋,1159年2月,“诏谕宰臣以伐宋事。调诸路猛安谋克军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者,皆籍之”,到9月才集结完成,10月才正式进攻,此时南宋早已做好准备。

再如“开禧北伐”,金朝对南宋屡屡犯边感到不解,宋军也“初未敢公言征伐,乃使边将小小寇钞以尝试朝廷”,到1205年,金朝俘获了南宋间谍,确认对方将于5月开战,即刻下动员令,可宋军迟迟不做反应,金朝以为误判,遂于8月又解除了动员令。没想到,第二年2月,宋军突然发动攻势,金军人数太少,比如驻扎秦州对抗吴曦的部队,仅千余骑兵,而正对昔日“岳家军”的金军,只有数百人。金军只能不断后撤,放弃小据点,合并到大据点中,以防全军覆没,等到1206年10月,金军完成了动员,开始反击,宋军才走向失败。

金军也想扩大常备军,但财政能力不允许。完颜亮当年伐宋,导致“国用虚耗,上下离心,内难先作”,这给金世宗留下深刻印象,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对南宋用兵,亦不敢增加常备军。

砸锅卖铁养废物

1208年10月,蒙古大军进攻西夏,金朝刚结束对南宋的战争,无力再动员,只好坐看西夏败亡。《金史》记,金帝卫绍王说“敌人相攻,吾国之福”,被视为极端短视。揆诸情理,卫绍王肯定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可他无力救援。

1211年,蒙古大军越过金朝设立的界壕,金军急忙动员,6个月后,终于凑出一支大军,可准备匆忙,且将领无能,一上战场便在野狐岭、会河堡被消灭,而金朝再也凑不出一支像样的部队了。

金朝末期,金军只能靠“忠孝军”,它由回鹘、乃蛮、浑、羌等地流民组成,多是犯罪在逃人员,“鸷狠凌突,号难制”,但金朝已顾不了那么多,“不问鞍马有无、译语能否,悉送密院,增月给三倍它军,授以官马,得千余人,岁时犒燕,名曰忠孝军”。

忠孝军擅射,作战能力尚可,“凡进征,忠孝居前,马军次之”,金朝为它提供了最优装备,每人配两匹马,此时金朝已从中都迁到汴梁,税收不足,本指望砸锅卖铁,养一支精兵,可这种兵痞式的军队遇劲敌,立刻军纪荡然,只是逃跑更快而已。金哀宗叹息说:“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以养军士。且诸军无虑二十余万,今敌至不能迎战,徒以自保,京城虽存,何以为国,天下其谓我何?”

在蒙古大军的打击下,忠孝军所存无几,最后只剩护驾的450人,无力扭转战局。

金军其他部队表现更糟糕,“不惟遇敌辄败,而并讳败报捷,习以为常”,甚至“获一人,辄以捷闻”,曾经的雄师堕落至此,说“金以儒亡”,实在不公平。(责任编辑:沈沣)

纪念北京建都870周年

编辑:曾子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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