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北京东单地区有一条名噪一时的胡同。明朝时，它叫扬州胡同，因为扬州移民聚居于此；清朝时，它叫羊肉胡同，因为街面上有多家售卖羊肉的店铺，并以羊肉美食闻名遐迩；民国以后，因侨民聚居，并有多家外国洋行，它由俗而雅，改称洋溢胡同。现在，洋溢胡同及其东边的西裱褙胡同、南边的麻线胡同都成了高楼大厦间的柏油路，而西边和北边分别是车水马龙的崇文门内大街和建国门内大街。

洋溢胡同消失后，留下了一个地名。与这个地名一起留下的，还有上世纪那些与艺术有关的陈年旧事。

艺专复建大师云集

1946年，徐悲鸿受命复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并被任命为校长。学校租赁了洋溢胡同14号院和47号院，作为教职工宿舍、画室及联谊活动场所。

由《北平市内外城地图》可知，当时的洋溢胡同属于内一区，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东边连接南北走向的南小街，隔南小街与水磨胡同相望，西至崇文门内大街。长一里有余，两边以普通平房为主。另据史料记载，日伪占领北平期间，洋溢胡同所在的内一区集中了大量行政机关、报社、学校、商店、旅社、料理店等，仅洋溢胡同内就有加荣商店、一二三馆、长春亭、二叶料理店、秦章洋行等多家商铺，还有日侨医院和日本基督教会本部。1945年，北平光复后，日伪时期的许多房屋空置，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租赁教职工宿舍和画室带来了便利。

1946年，徐悲鸿与北平国立艺专和北平美术作家协会同仁合影

当时，来自南方的艺专教员抵达北平后，大都在洋溢胡同、水磨胡同、东裱褙胡同、东总布胡同、贡院西大街一带活动，而洋溢胡同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先期到达北平的吴作人以及宋步云、李宗津两家，居住在洋溢胡同14号院。相继应聘而来的教师，譬如教授王临乙、卫司勒，副教授孙宗慰、冯法祀、艾中信、李桦，讲师董希文、齐振杞以及助教宋泊等，先后住进了洋溢胡同47号院。

在艺术家们看来，北平沦陷日久，艺术饱受摧残，振兴艺术及艺术教育刻不容缓。于是，由徐悲鸿、吴作人、宋步云、王临乙等12人发起，于1946年10月16日成立了北平美术作家协会，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担任教务主任的吴作人被推举为协会理事长，会址就在吴作人居住的洋溢胡同14号院。

北平美术作家协会成立后，经常在洋溢胡同14号院举行会议及相关活动，以实现“联络美术界感情，促进美术创作，研究美术理论，沟通中西美术思潮，推进北平美术运动，致力美术教育建国工作”的宗旨。1946年12月21日，北平美术作家协会在洋溢胡同14号院举行座谈联谊会，徐悲鸿、齐白石、吴作人、王临乙等30余人参加，他们讨论艺术创作及艺术教育，气氛热烈，在相互碰撞的思想火花中不乏真知灼见。有人甚至主张将洋溢胡同更名为“养艺胡同”，意思是将那里打造成涵养艺术之地。

《烛鼠自称》（1947年）作者：齐白石

今年9月份以101岁高龄辞世的画家戴泽，在1946年参加了那次座谈联谊会。他曾回忆说，印象最深的有三点：一是在吴作人的房间摆了一大桌酒席；二是齐白石打趣说，如果他像戴泽那么年轻，一定跟徐悲鸿学素描；三是宋步云张罗着为大家照相。那时，86岁的老画家齐白石刚从南京和上海办展两个月后回到北平，联谊活动也含有为他接风的意思。

此后，北平美术作家协会还在洋溢胡同14号院举办过多次类似活动，譬如，为英国文化专员罗士培教授及夫人举办的欢迎会，为吴作人赴英国讲学考察举办的欢送会等。当年的洋溢胡同洋溢着浓郁的艺术氛围，俨然成了艺术圣地。

简陋院落中的艺术宫殿

1948年，居住在洋溢胡同的艺专教师或迁居大雅宝胡同、五老胡同等艺专宿舍，或搬往别处，仍然留在洋溢胡同的只有王临乙、王合内夫妇，因为洋溢胡同17号院是他们购买的私宅。

王临乙、王合内夫妇工作之余谈天说地

从南方来的艺专教员大都住在学校安排的宿舍，像王临乙这样自购住房的寥寥无几。之所以购买那处房产，一是刚需，作为雕塑家的王临乙夫妇“合研究工作场所之用”；二是王临乙兑现对法国妻子王合内的承诺。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雕塑科主任王临乙的薪酬收入仅次于校长徐悲鸿和教务主任吴作人。他购买洋溢胡同17号院共花费426.87万元，大约相当于半年的工资。画家戴泽回忆说：“王临乙自个花钱买的房子，买得非常好。”言外之意是，那处房产买得划算，物超所值。

当时，洋溢胡同17号院的房主“是一个日本建筑师，日本战败，他跑了”。那座院子成了国民政府接收处理的敌伪房地产，十分破败。王合内回忆说：“大门上挂着锁，院墙已经倒塌了半截，从残垣断壁上翻过去，看见院里的房子残破不堪，没有门窗，屋顶是中国古代样式，房子靠几根很粗的圆柱支撑着，圆柱看上去还算结实。这里过去大概是个花园，但只剩下一堆砖头和碎瓦片，好像遭到炮击一样。”

王临乙夫妇与请来的工人一起动手，“清除瓦砾，修修补补，添置了旧门窗，在院子的防空洞里找到了上好的石灰，还挖出一个可做雕塑用的工具”。值得欣慰的是，“周围没有什么吵闹的邻居”。王合内心怀感激地以为，这是上帝的安排，一切都是为他们的需要而准备的。他们在屋顶一角开了天窗，辟为雕塑工作室，里间有会客室和卧室。虽然简陋，但它是属于自己的天地。为此，王合内把洋溢胡同17号院戏称为他们的“宫殿”。王临乙与王合内夫妇于1947年初入住这座艺术的宫殿，从此，有着金发碧眼洋太太的雕塑之家成了洋溢胡同一道独特的风景。

1994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原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教四十余年、无儿无女的王临乙夫妇主动提出，将洋溢胡同35号院（原17号院）无偿赠予中央美术学院，以表达他们对美院和美术教育事业的拳拳之忱。随后，王临乙夫妇迁居煤渣胡同9号美院教职工宿舍楼。至此，他们在洋溢胡同居住了47年。

王临乙夫妇赠予中央美术学院的洋溢胡同35号院，后来被改建为美院基层职工住房，解决了多家职工的住房困难问题。据说，王临乙夫妇曾多次去洋溢胡同探望老宅，因为有太多美好的回忆留在了那里，他们在感情上无法割舍。

艺术伉俪比翼双飞

作为徐悲鸿的爱徒和助手，早在1928年徐悲鸿执教中央大学时，王临乙就跟随在徐悲鸿身边。而作为赴法国学习雕塑的早期留学生，王临乙的留学生涯也是徐悲鸿一手策划和安排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徐悲鸿成就了王临乙与巴黎才女王合内的美满姻缘。

徐悲鸿受命复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后，给王临乙写信，希望他到北平任教。王临乙听从恩师召唤，迅即乘飞机从重庆回到阔别10年的北平，成为南迁艺专北返参加学校复建最早的教员。起初，他住在洋溢胡同47号艺专宿舍。不久，便购买了洋溢胡同17号院。

王临乙与王合内夫妇在洋溢胡同17号院的创作室空间很大，雕塑创作所需的水池、水缸和水龙头安装在角落，一些雕塑用具和雕塑材料整齐地放置在墙根儿，墙壁上悬挂着孔子浮雕像、油画静物以及王临乙早期雕塑作品的照片。那尊孔子浮雕像是王临乙1947年创作的，反映了他自创作雕塑《大禹治水》（1942年）以来，对传统雕塑艺术的深入思考。对此，他曾在天津《益世报》“艺术周刊”上发表题为《雕塑欣赏》的文章，论述中国雕塑特点以及雕塑中的理智与想象问题。工作之余，王临乙与王合内倚靠在雕塑台前，身心放松地谈天说地。他们对自己的院落和创作室很满意，对波澜不惊的日子很满足。

在洋溢胡同17号院（即后来的35号院），王临乙创作了大量经典雕塑作品。人民英雄纪念碑南侧的浮雕《五卅运动》，是王临乙具有广泛影响的代表作。他采用整体统一造型，借鉴北魏浮雕《帝后礼佛图》的构图方式，将鲜明的人物形象安置在连贯的横向运动过程中，给人以画面无限延伸之感。而画面上的人物以不同形态形成三个纵深层次，看上去极具动感。这件中国传统雕塑艺术与西方雕塑艺术相融合的浮雕作品，生动形象地再现了中国工人团结抗争的磅礴力量。同为雕塑家的王合内则更多地关注女性和孩子，她所创作的此类雕塑作品有《宋庆龄和孩子们》《杨开慧》《向警予》《妇女队长》等。另外，她酷爱动物，创作了大量动物题材的雕塑作品，如《大鹿》《小鹿》《大虎》《小马》《两个羊羔》等。王临乙夫妇共同为北京天文馆创作的浮雕《四象》，视觉效果极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欢腾俯仰于洪荒宇宙和日月星辰间，气势汹涌澎湃。

雕塑艺术是王临乙与王合内永恒的话题，而洋溢胡同17号院（后来的35号院）是他们纵横驰骋的艺术天地。他们因艺术走到了一起，又因艺术而白头到老。1997年，王临乙病逝，享年89岁。三年后，王合内病逝，享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