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为何获“恶评”?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2023-12-13 21:08 语音播报

深读

“法国人争争气呢?别的也就算了,把拿破仑交给英国人拍,哈哈……”

“我从没被一部电影气成过几度想要离席……《拿破仑》这部电影做到了。”

“整个观影过程,就像电影中拿破仑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喝红酒喝出了苍蝇一样。”

英国人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年度大片《拿破仑》刚上线,便在豆瓣遭“滑铁卢”,评分低至6.5,许多网友留下酷评,戏称片中主角为“法兰西第一帝国的高启强”,影片也成“年度乳(辱)法大片”。

《拿破仑》剧照

《拿破仑》是一部伪史诗片,它模仿了传统史诗片的叙事手法,却加入喜剧元素,以达到将历史人物还原为人的效果。作为艺术创作,无可厚非。况且,对拿破仑的评价多种多样,有人视他为法国大革命中诞生的天才改革家,也有人认为他是导致300万人死于战争的暴君。文豪维克多·雨果说他“给上帝添了麻烦”,列夫·托尔斯泰称他是“历史中最无足轻重的工具”,鲁迅认为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灾星”。

然而,作为历史片,《拿破仑》中常识错误太多,如炮轰金字塔、复辟后去见约瑟芬(她已去世两年),且全片聚焦于他的私生活,一句“命运把我带到了这里,命运给我带来了这块羊排”,犹如小混混,完美略过拿破仑的思想和文治武功,似不妥当。

拿破仑作为法国历史名人,为何中国网友打抱不平?一方面,中国也长期遭污名化,感同身受;另一方面,可能也与误传的“醒狮论”相关。

拿破仑适时出现了

1769年8月15日,拿破仑·波拿巴生于法国科西嘉岛,因法国大革命,出身平民的他尽显才华,23岁便在土伦战役中取胜,26岁被任命为方面军总司令,先后赢得米莱西莫战役、蒙多维战役、洛迪战役、博尔盖托战役、洛纳托战役、卡斯蒂廖内战役、罗维雷托战役、卡尔迪耶罗战役、阿科拉战役、里沃利-拉法沃里诺战役等,打遍意大利无敌手。

据学者陈杰《论法国革命战争与拿破仑战争时期法国陆军军事优势形成的原因》,自路易十四晚期以来,法军已非强旅,先后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七年战争中败北。

特别是七年战争,法国丧失在印度的几乎全部殖民地(只留5座城市作为贸易站,不允许设防),以及加拿大和美国密西西比河东岸地区,被视为“法国最屈辱的一战”。屡战屡败让法国经济破产,革命爆发前,法国境内有700万乞丐,1200万人赤贫。

法国大革命后,保皇党军官纷纷出逃,旧军人士气低落,他们穿传统白军服,被称为“混账的白军”。革命军有热情,却无实战经验,当时欧洲陆军作战用线式队形,至少3年训练才有战斗力,可法军许多新兵仅受训1星期,他们穿新式蓝军装,被称为“不堪一击的蓝军”。

大革命引发持续动荡,新政权财务困难,既要面对英国、西班牙、奥地利、那不勒斯、罗马、荷兰、普鲁士等组成的反法同盟,还要面对内部各省的叛军,且高层意见不统一,法军初期一败再败,法兰西共和国危在旦夕。

恰在此时,拿破仑出现了。

油画 《拿破仑穿越阿尔卑斯山

从菜鸟一下变成劲旅

学者陈杰指出,拿破仑成“战争之神”,与当时欧洲军事思想落后有关。

其一是依靠棱堡打持久战。棱堡是精心设计的凹多边形堡垒,形成交叉火力,易守难攻,需7倍军力围困,将战争导向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即使取胜也是惨胜。

其二是战争仪式化。双方均排成直线队形,有人步频超每分钟90步,队形即乱,须停下来重排。恩格斯说:“一切道路、村镇和庄园对步兵来说都是禁地,甚至沟渠或栅栏也几乎被防守它们的军队视为障碍。”运动战、遭遇战、奇袭战等被抛弃。

其三是后勤负担大。各部队由国家统一提供军需,效率低,限制了机动性。

在这些束缚下,各国只能接受低烈度、小范围、低成本的战争。法军则创造性地采用“师”编制,各师自行解决军需,独立选择行军路线和作战时机,而当时各国均采取“团”编制,团只是战斗单位,军需靠后方。师的成立让法军具备了“突然进攻”“分进合击”“集中优势兵力”等能力。

法军还采用了美军的散兵线战术。传统步兵线式排列,火力密度大,伤亡亦大。独立战争时,美军多由农民组成,作战时蜂拥而上,毫无队形,被英军视为“野蛮战法”,却屡屡取胜。

散兵线作战对士兵觉悟要求高,传统职业军人不敢为,而大革命洗礼后的法军勇气爆棚,这为后来各国发展义务兵,取代职业军人制度,提供了依据。

拿破仑很少考虑围城战,喜快速突击、速战速决,且集中使用火炮。这些革命性的战术让法军成为劲旅。

单腿走路难远行

拿破仑的崛起,引起英国恐慌。

据学者王淑丽在《英法争雄与拿破仑的大陆封锁政策》中钩沉,自奥格斯堡战争(1689—1697)起,已成英法争霸之局,法国屡遭挫败,靠支持美国独立,报复了英国一把,却未得实利。为抑制拿破仑,英国在1804年开始海上封锁,1806年又封锁布列斯特(今属白俄罗斯)至易北河(1/3流经捷克,2/3流经德国)间的海岸,法国及盟国的货船将被扣押。

拿破仑怒称“以敌人所使用的武器去反击敌人乃是一种自然权利”,也对英禁运。慑于拿破仑的军力,欧陆各国只得屈从。

禁运打击了英国经济,1806年至1808年,英国出口额下降10%,粮价猛涨,大量企业倒闭,法国则在1802年至1810年间,纺织工业增长4倍。但拿破仑“大陆必须制服海洋”的梦想还是落空了,英国当时在世界各地都有殖民地,是用全球贸易体系对抗欧洲贸易体系,禁运无法给英国造成致命伤。

禁运推动了走私,欧陆各国佯装不知,拿破仑亲戚掌控的国家为了自利,也在暗中支持走私。

贸易战从来是双刃剑,1811年,法国对外贸易额也锐减近四分之一,马赛、南特等港一片荒凉,当俄罗斯的亚历山大一世决定与英国重建贸易往来时,大陆封锁体系几近崩溃,拿破仑不得不对俄开战,结果惨败。

拿破仑的失败中有必然因素。事实证明,靠“封锁”等大陆思维方式,很难战胜海洋帝国,只靠陆权这一条腿,拿破仑走不远。

英国传教士最早泼脏水

据学者左胜辉的论文《拿破仑形象在中国的早期接受研究(1816—1911)》,早在嘉庆七年(1803),清政府便向拿破仑赠过礼品,名臣张荫桓在《三洲日记》中称:“又孔翠楼台一座,上缀珍珠为脊。备极工巧,款识嘉庆七年中国赠法国拿破仑之物。”该赠品后藏于英国博物院。

嘉庆二十一年(1816),英国使节至广东禀文:“一向与佛兰西战争,无时止息。今因将佛兰西假王般哪哔地捉获,另立旧王亲人,各国俱安静无事。”应指1815年6月的滑铁卢战役,“般哪哔地”即拿破仑。

1820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在发行于马六甲的《察世俗每月统纪传》上,首次用中文介绍拿破仑,故意译成“拿破戾翁·破拿霸地”,“戾”“霸”在当时均属恶字。此后德国传教士郭实腊也使用这一译名,在文章中,他直斥拿破仑:“性情好动,贪位爱名。”“有人之形,而兽之心,多矣。”“强夺人之业者,谓之贼。”

二人为何这么厌恶拿破仑?据乔治·斯当东(马戛尔尼访华时的副使)记载:“这些外国传教士依靠外国教会汇寄一些款项来维持生活,现在法国的平民统治者断绝了这笔款项来源,这些传教士比任何人都更厌恶法国革命。”

这盆脏水影响久远,此后林则徐、魏源、薛福成、康有为等均视拿破仑为恶徒,晚清王韬略显公允:“仑聪敏英智,才长治国,政无大小,亲自治理……知人善任,官适其职,自处淡泊,不为虚饰……唯得志以后,喜大伐功,佳兵不艾,遂至衰敝家国,自取流请之祸焉。”仍持英人偏见。

“新创”竟是“旧套路”

恶评拿破仑,因英国试图否定法国大革命的价值。

在英国人看来,全球近代化是“英国人的课业”,即通过殖民、占领等,英国人帮“落后民族”实现了“文明化”。法国大革命则冲击了旧制度,提出人民主权,为现代政治奠定基础,其精神照亮全球,给被压迫的人们指明方向,启发了后来的一系列革命,这对英国人的阐释策略构成挑战。英国学者强调法国大革命中的暴力、无政府主义等因素,目的是为彰显英国模式的优越性。

然而,所谓“英国的课业”,其实是一个利益汲取机制,近代化使欧洲飞速发展,却造成中国、印度、非洲、中东等地区的衰败。为维持这个汲取机制,英国不断使用暴力。

法国大革命前,法国与英国因人口过快增长,出现资源困境,法国大革命使法国人口锐减,英国则通过大量殖民海外,渡过难关。法国大革命的暴力发生在内部,英国将暴力转移到其他地区,二者都是施暴者,并无本质差别,但通过叙事策略,英国模式成了“和平转型”,法国大革命则被贴上“血腥”“残忍”等标签。

清末救亡意识勃兴,拿破仑勇于抗争、挑战权威的精神得到中国人的尊重。据学者陈建华钩沉,林纾曾表示,甲午战败后,他打算翻译一部拿破仑传,以激励民气,结果一念之差,翻译了小仲马的《茶花女》。

从晚清到民国,拿破仑声名鹊起,上海演艺界中无聊戏班甚至编出“拿破仑三戴绿头巾”“双料乌龟”之类狭邪剧,可见雷德利·斯科特的“新创”,都是“旧套路”。

“睡狮论”是谁说的?

1915年,正在美留学的胡适在日记中称:“拿破仑大帝尝以睡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震悚。”拿破仑死于圣赫勒拿岛,岛上有600多中国人,其中23人在囚禁拿破仑的房中工作,拿破仑遗嘱将“剩余的钱留给英国医生、中国仆人”。

然而,无任何文献可证明,拿破仑曾说中国是“睡狮”。美国学者费约翰感到困惑:“中国人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形象和语言来描述他们的复兴?”

“睡醒论”或出自曾纪泽(曾国藩的儿子,外交家)的《中国先睡后醒论》:“中国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也。”他在英国任公使期间,发现英人很担心中国崛起,遂撰文称,中国醒来也不会伤害他人。曾纪泽只说了“睡”,并没说“狮”。

中国人多以龙自喻,清末民族主义对清廷不满,宁愿选狮子。丘逢甲在诗中写道:“中国睡狮今已醒,一吼当为五洲主。不然且画中国龙,龙方困卧无云从。”

不少学者认为,“睡狮”是梁启超的发明,但学者张昭军指出,甲午战争前后,日本报章多次称中国是“睡狮”“老狮子”,梁很可能是引用。

学者施爱东指出,直到上个世纪20年代,“睡狮说”尚有出自拿破仑、俾斯麦、威廉等多种版本,抗战中期,教育家陈鹤琴力推“睡狮说”,每当学生集体活动,均要求齐唱《醒狮歌》,且常以“拿破仑名言”激励学生。

“睡狮说”作为层累而成的历史,渐成常识,以致人们忘掉了上个世纪初,朱执信先生说过的话:“要做人,不要做狮子……在这个时代,还要说是我是狮子,好说,也是梦还没有醒。”(责编:沈沣)


编辑:姜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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