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3 21:35
清末有“江南四公子”,即常熟杨圻、元和汪荣宝、江阴何震彝、常熟翁之润。其中以杨圻(1875-1941)名气最大。他原名朝庆,后改圻,字云史。他出身官宦世家,祖父为安徽凤阳知府。其父杨崇伊是清末出名人物,光绪六年进士,监察御史。戊戌变法之始,他弹劾康有为,参劾文廷式落职回籍,后给慈禧上“再行亲政折”,为清议所鄙视,一时声名狼藉。叶昌炽曾评价他“深沉阴鸷”。
杨云史与他父亲品行有别,少以才名,光绪二十八年(1902)中顺天乡试南元(第一名),二十七岁任户部、邮传部郎中。光绪三十四年(1908)任清朝驻新加坡副领事。
杨家与李鸿章家族联姻,杨崇伊之女嫁给李鸿章之孙——李国杰,杨云史十七岁娶李鸿章长孙女——李国清为妻,后随岳父李经方出使英伦,见识大增。
杨云史
宦海幕府半生涯
民国后,杨云史任吴佩孚秘书长。他坚称自己是只入幕,非做官。但吴佩孚非常信任他。吴的机要信札电函多出其手,文辞典雅,人几诵之。如大吏间往来电文,落名款后无非缀“叩”“拜”之类,而吴电文末名字后常署“倚戈再拜”,字间可见吴自命儒将的气派,大概也是杨云史的点睛之笔。又凡吴佩孚所经历的战役,云史必有诗记,时人谓之为“诗史”。陶菊隐曾写《北洋军阀史话》,但迄今似乎还无人写北洋战争史话,若写,云史的“诗史”无疑是重要参考。
“七七事变”后,吴佩孚拒日伪诱惑,坚不下水,这与云史遣夫人狄美南持信进京恳劝有极大关系。也有说他是受章太炎之托,劝阻吴佩孚,但无论如何他是劝阻吴拒日寇拉拢的关键人物,因吴极欣赏云史,平日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当然,吴佩孚本人一向奉行三不主义,即不出洋、不入租界、不娶妾,以爱国自矜。若个人无主见,任谁劝阻亦无用。
吴佩孚因拒绝下水,被日寇以疗牙为名害死,云史痛书挽联:“本色是书生,未见太平难瞑目;大名垂宇宙,长留正气在人间”,感慨其未见家国光复,但长留正气。无论后人如何评价吴的“本色”,但他保持了一个中国人的气节,应该值得首肯。云史亦值得一赞。
云史历来知大势,不为名利事权贵。袁世凯任大总统后,因与云史之父杨崇伊相契,又欣赏云史才名,特电邀聘为顾问,他不为所动而婉谢。他性情直率,绝不趋炎阿谀。吴佩孚退隐后,他一度应张学良之邀,至沈阳为参议。张学良为父开丧时,一时各界挽联云集,但称颂阿谀者居多。唯独云史书联不作谀词:“义师寡助,孤德天邻,每为明公太息;内有大丧,外有强敌,此非将军哭时!”字里行间可见云史忧国之情慨。“九一八”后,云史归隐常熟。不知东三省沦陷后,张学良想起此联否?
一声齐唱念家山
“七七事变”后,杨云史滞留北平,蜗居北船板胡同。日寇亦图谋拉拢,派人拜访,探测其对时局的感想,他慨然答曰:“我无感想,我的感想:我是中国人,只知爱中国!”他之同僚旧友如江朝宗、王揖唐等皆粉墨下水,而他贫至典当度日,亦不为所动。
云史在“九一八”后,流落江南,又蛰居北平,1938年避寓香港,1941年逝世,年67岁。他颠沛流离的十年中,是中国抵抗日寇颇为艰苦、悲壮之时,云史发表大量诗歌,讴歌浴血将士,振奋民族气节。
他的《江山万里楼诗钞》于1926年由吴佩孚资助,中华书局铅印出版。晚年拟编《江山万里楼诗钞续编》,在自序中说增编共23卷,其中词六卷,计诗2683首、词314阕。但在日寇侵港时佚失,子女后来尽力辑补的“续编”于2012年在香港出版,但数量仍与云史手订稿本相差不少。而抗日题材所佚亦不在少数。
杨云史自书诗
云史现存抗战诗篇,不仅密切关注时事,亦倾尽肺腑,奋笔高歌。前线将士喋血捐躯,云史笔下可歌可泣,如《辽东儿曲》:“国亡家破满人间,怜尔哀歌宁武关。坐上辽人皆堕泪,一声齐唱念家山”;1936年百灵庙之战,百姓争做棉衣劳军,云史大为感动,作《寒衣曲》勉励前线将士:“壮士听我言,急起勿失机。披衣开步走,提刀去如飞”“春来脱衣时,衣锦还家乡。金鞭敲马镫,壮士意飞扬……”诗人是何等殷切地期望将士们奋勇杀敌,读之那炽烈的爱国情感扑面而来。他还作《赠十九路军》数首,如:“引狼数见中行说,破敌威惊戚继光。三十七年犹恨事,少年我已鬓成苍。”甲午海战至抗战爆发正好三十七年,少年衔耻,鬓发苍然,从心底期盼雪耻。
1941年7月,他在香港时,适逢66岁生辰。抗战维艰,香港别有用心之徒散布和谈谬论,云史忍无可忍,愤而写长诗《攘夷颂》,诗序长达千余言,表达“华夏神胄”不可凌侮的凛然之气,不久即溘然长逝。诗魂自此如排云孤鹤渺入碧空。
逢人誉我称诗史
“少年自负凌云笔”,杨云史以诗名遐迩,其诗有盛唐遗风,长篇诗体尤见功力。钱基博(钱锺书之父)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称他为“绝艳奇才”。张百熙称他“诗格名贵,益可见其人品之高”。钱仲联先生撰《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将他比为“五虎将”之一的双枪将董平,评语是“近代学唐而堂庑最大者,首推杨云史”,看来云史在当时诗坛流派同光体与“诗界革命”之间,是另立一帜的。
云史名作迭出,作《天山曲》,长达二千字,钱基博评赞为“自有七古以来,无此长篇”。全诗气魄雄阔,诗句瑰奇,“琵琶凄绝一声声,大雪纷纷马上行”“沙场风压貂裘重,阵云满地衣香冻”,与唐人边塞诗几可相埒(liè)。
他因写长篇古风被誉为“诗史”,但那只是感慨朝代更替兴亡,他真正堪称诗史者,还是那些深刻触及底层百姓苦难、反映军阀混战给社会带来动荡的诗篇。在当时,“人皆称其似少陵”,诚如他自己所云:“逢人誉我称诗史,语自心伤故国来”。他作《南昌军幕感怀》:“白骨如山诸将贵,黄金满地五丁愁”,指斥军阀恶行;他的《拉夫行》,哀叹百姓的生离死别,不逊老杜“三别”风韵;《卖儿辞》中有“米贵儿身贱,能充几日粮;临行教儿语,须学叫人娘”之句,直教人掩泪不可卒读。
他写下《中原纪痛诗》《哀中原》《耕烟谣》《哀流民》等大量纪事诗,包括他由北京南下,目睹日寇铁蹄蹂躏,写下《哀广州》《巴山哀》等。他曾劝告吴佩孚:“将军如有意,第一是苍生。”
“歌诗我辈哀”,始终贯穿着他的诗史创作。他曾说:“抑闻海内人士答我者曰:云史诗如少陵。嗟乎,我又何不幸为诗人而为少陵也。”
不留冷眼酬故人
1924年,一向自命不凡的康有为,与云史在吴佩孚五十寿宴上相遇,康有为挥撰寿联:“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半纪;洛阳虎踞,八方风雨会中州”,自矜无人能出其右,连吴大帅也三鞠躬,连称“无价之宝”!其实下联尾句是唐人刘禹锡的诗句“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只有一字之易。这诗是赠名相裴度的,比喻吴佩孚,有些用典不当。上联用典更不成话:“牧野鹰扬”是周武王伐纣的典故,吴如何与之相比?
但如此自负之人,一晤云史,顿有相见恨晚之意。云史因父亲当年曾弹劾康有为,不免尴尬,但康却谈笑自若:“此往事耳!政见各行其志,何足介意。况君忠义士,何忍失之?愿与君订交。”他还赞云史为“旷世奇才”,“四海冠绝,天下第一才子”,称其长歌“誉为诗史”,并为其《江山万里楼诗钞》题写书名。1937年,康有为逝世十周年,云史约各界名流发起追悼大会,并作祭文怀念,可见云史之重情谊。
云史与他父亲的政见,也并不一致,陆丹林在《革命史谭》书中载:云史在新加坡副领事任内,两广总督张人骏遣刺客宿云史寓,图谋伺机刺杀孙中山,云史马上请田桐转告孙中山注意防范,又苦劝刺客利害得失,刺客动容,遂放弃暗杀计划。
虽然云史之父与维新派水火不相容,但云史对维新人士却甚为景仰,参与变法维新的陈三立逝世后,他写挽联悼念:“是为吾辈所宗,斯世斯人,合以寒泉荐秋菊;报道先生已去,今年今日,不留冷眼看残棋”。
一生知己是梅花
云史是有情有义之人,不仅对友人,妻室亦情深意笃。他发妻李道清有词集《饮霞词》,未几病逝,后续弦漕运总督徐仁山之女徐檀,徐为才女,号霞客。
云史因生计日蹙,受江西督军陈光远屡次邀请,于1911年始入幕为高参。当时吴佩孚听闻叹道:“陈光远何能驾驭江东不羁之才?”果然云史看不惯陈光远穷兵黩武,萌生退意。徐夫人作书致云史云:“园梅盛开,君胡不归?”云史见书,马上留函挂冠而去,留陈光远辞书云:“不禁他乡之惑,复动思妇之怀。清辉玉臂,未免有情;疏窗高影,亦复可念……”风姿华采,不卑不亢,其书可见明人小品的遗韵。鲁迅曾评赞明人小品,是污浊里的一抹光辉,云史之书亦可称明人小品文的余脉,尤“见梅思妇”之情,一时传为美谈。吴佩孚闻之,疾遣人邀云史至洛阳入幕。
云史与霞客甚为情深,尤敬佩夫人大义。徐霞客逝世,云史大恸,泣作《哭亡妻怀夫人》《悼亡》《秋柳怨》等篇,尤其痛怀夫人的《呕血篇二百二十韵》,更是锥心刻骨,令人感叹!
云史避居香港后,他的第三任夫人狄美南一直陪伴他共度时艰,并将他的诗稿珍藏。云史逝世后,狄美南料理毕殡事后,即服安眠药殉夫。情深至此,正应了古人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梅花自古为高洁之象征,杨云史甚爱梅花,常以自喻。他笔下多咏梅以抒胸臆,云史有《梅花绝句》多首:“此花堪折吾须折,不负诗人不负花”,“一客坐中新入塞,新诗从此起边声”。他的咏梅诗不仅“脱却寻常脂粉气”,还流泻出对纷乱时局“悠悠兵马”的关注。
杨云史画的梅花(载于1936年《青岛画报》)
云史不仅以诗名,书法亦佳,又能画,尤其爱画梅,但他绝不轻易赠人。但1931年却肯挥毫画梅为流民助赈。他曾绘巨幅梅花相赠吴佩孚,吴佩孚赠他对联:“天下几人学杜甫,一生知己是梅花”。
云史曾自叙行状说:“我少年时,闻有诗人我者,则色然怒,今闻之则欣然喜”,他一生追慕杜甫,竟也似病死孤舟的杜甫而客死香岛,但能以诗名终其一生,为后世所铭记传诵,不是很好的“天地境界”和人生归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