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5 13:41
燕山下,地方千里的辽阔平原,最宜于风的穿行。千股万股看不见的气流咆哮奔腾,鼓动天地,拍打山林和城市。扣鸣万物,再造出成百上千个象声词。奔流满溢于河道般纵横交织的街巷胡同里,掀翻花架和自行车,吃千家万户的闭门羹。落叶飞旋升空,与树梢再次告别。路人屈首,浮语虚辞都散尽。大风的橡皮,渐渐擦净烟气云翳,以及雾霾的弥天大谎,再现出一个澄澈明净的北方。此时登高,眼目洞开,远近风物终于都显露真身,觌面相见。而燕山,在这方土地尽头的大风中,端然不动。一股英雄气,荡荡难名。
一座城市,偎依着一道山弯。从京西到京北,一条山脉逶迤北上,又绵延向东。那是大自然笔走龙蛇,浓墨顿挫,留下的亘古不灭的波磔点画与钩斫皴擦。不过,说到亘古不灭,当然仅限于人类史。在亿万年的地质史上,燕山也曾历经沧海桑田的变化。
远望燕山,山的褶皱隐约可见。墨青色的山梁重叠错落,近山色浓,远山色淡。山脉高低起伏,节奏舒缓,植被稀薄,嶙峋的墨青色庞大山体耸立着,局部裸露着灰白色的沉积岩层,在被大风淘洗滤净的明亮阳光下泛着微光。这样的景象,似乎在任何季节都保持不变。不过,要是下大雪的话,倒应该是另一番情景。但是如今的北京,并不多雪,更难有弥峦被岗的大雪。那种“春睡起,积雪满燕山,放马燕山雪中草”的绝妙体验,恐怕只有古人经历过吧。
看山天尽头。山,厚重不迁,带给人稳定安宁之感。这种感受,我们的先民应该体会得更强烈些吧。古有镇山之说,茫茫禹迹,画为九州,每州地域内魁伟高山被定为镇山,民众仰仗其镇抚四方,障敌固圉,生养万物。最早被眼前的这片山脉护卫的国家,是殷商时期的蓟国。之后的西周时期,周武王灭商,封召公于燕,从此燕国在这里渐渐发展壮大。当时的燕山,仅仅包括这片平原西南一带的几座山丘。之后,燕国兼并蓟国,逐步扩大势力范围,给北面的山脉冠上了燕的名姓。自此,燕山就如一方镇纸,压在了中国历史长卷的一头。马嘶人语之中,书写历史的人,纷纷穿过草原,把目光投向燕山。
曾经的燕山,南北气候的差异塑造了不同的社会文化模式。山之北,高原苦寒,干旱少雨,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迁徙不定。山之南,农耕社会安土重迁,五谷百果生长在肥沃的山林和平原。几千年来,炊烟和烽火在这片山脉中交替袅袅,围绕燕山的角逐,贯穿中国的历史。
这种角逐,可以从长城燕山段的修建略窥端倪。先是燕国为抵御北方的东胡山戎,在燕山北部边缘修建了长城。随后,秦国一扫六合,统一中原,在燕、赵长城的基础上修建了长达万里的秦长城。南北朝时期,北齐放弃燕山北部,将长城线南移至山的南面。唐朝国力强盛,将漠北和西域纳入版图,燕山山脉尽在其中。宋朝则尽失燕云十六州,失去了修建长城的可能。明朝沿用北齐长城旧基,建成的巍巍长城如今仍盘卧于燕山之上。长城附丽于燕山,如日月丽于天,山河丽于地,如燕山的山脊上又生长出的一道脊梁。
四季里,燕山蜿蜒百里身躯,横卧如龙,安静地凝视华北平原,凝视南方。南方,从河东河西到江南江北,可爱中国无数山,列阵四方。山间的人们,怀着远游或济世的理想出走,白发归来,向往的憩息之地,往往是一片青山。爱山,这究竟是儒文化的引导,还是多山的自然环境的熏陶,似乎很难说清。
看山,最好是在高处,在另一座山的山顶。脚下的这座景山,孤山起平地。一座失群的山,一山遥对燕山山脉里的千百座山。大风一起,山顶游人散尽,余一颗年轻的心,独对燕山山脉的太古之心。
黄昏临近,风声仍萧萧。风,虚己以游物,最得庄子的精神。风在这山顶上盘旋,在山下的街市里游动,拂过宫殿中的黄瓦红墙、雕栏玉砌,拂过公园里的碧湖蓝天、白塔青山。从垂柳如堵的河岸边到幕墙森然的高楼下,从平原到高原,从景山到燕山。古老的都城,现代的都市,亿万年亘古不变的莽莽苍苍,三千年的转瞬即逝且行而未息,都由风串连。
眺望燕山,山脉入眼,江河在怀。神州南北的无限风光,造物者的无尽藏,一个人的回忆与希望,都流淌在这风里,植根在这山里了。
供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