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六记》徐德亮 著 北京日报出版社

我一直在想，拖延症对创作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很多人都受此困扰，但也有人以此成就佳作，可谓厚积薄发的“急就章”。徐德亮兄的《天桥六记》，就是这样的拖延症佳作，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记得我和他头一次坐下来聊大天时，这老兄就说他有本书要出，是关于天桥的六个故事，而且是一天一篇写出来的，也就是说六天写了一本书。为何会这样呢？原来是记错了交稿时间，临到“冤家”电话上门，催收稿件，才恍然大悟记错了时间，于是只好以分秒计，一天一篇，在最后时刻交了差，还了债。但您知道，徐老师的肚子里，装满了天桥这片杂巴地儿的鲜活故事，这是他和老艺人们朝夕相处时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的，有时候就是闲聊天，走到一处地方，就想起故人往事来，念叨一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又不同于刻意的访谈，陌生人的记录，这些往事遇到了一个善讲故事的人，但又不到时候，只是缭绕心头，而未曾讲出，在这样一个机缘，以倚马万言的势头，作徐徐道来的讲述，才有了这《天桥六记》，可谓京城六日谈。

等到新书出炉，我要去做他发布会的嘉宾时，这本薄薄的小书捧在手中，我读完了第一遍。一种说不出来的神奇阅读体验，分不清是语言的魅力，还是故事的传神，抑或是太过真实，总之就是“一篇读罢头飞雪”的感受，旧时光里对人性的碾压，以及那份强悍而又不以为意的生命力，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小朋友们竟然也喜欢看，孩子跟我一起参加了发布会，念念不忘跟徐老师吃的那口儿酱爆鸡丁，认为这家做的才叫酱爆鸡丁，其他都不是，回来后又拿着作者签名本一气儿读完，亦是同样的津津有味。这让我羡慕不已，我那本书出来至今，孩子就没看过一页，虽然我努力追求图文并茂，老少皆宜，看来还是比不过讲故事。要么说天桥的撂地说相声，书棚里说书能养活人呢，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儿，是太爱听故事了。这些故事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但又往往写到死，也正应了那句古言，不知死，焉知生啊，连少不更事的孩子，都在这样的觅死寻活的故事里找到了自己或坐或站的位置，跟着叫了一声好。对于一气儿讲了六天六夜故事的徐老师来说，这或许是莫大的欣慰。

这本书的结构也奇特，我在看第一篇时，就想这整个一话剧剧本啊，结果往后一翻，后半部分竟然真有对应的剧本。看这书之前，我刚好去了趟人艺，有幸聆听杨立新先生讲解人艺博物馆。他说话剧最重要的就是对话，小说改编的本子往往容易不吸引人，就是因为没能摆脱小说的叙事风格，对话不够精彩抓人，大意如此，让人很受启发，转过来就看到了北京日报出版社的这本《天桥六记》，小说和剧本珠联璧合，对话生动真切，让人很有现场感，轻易就把人代入，来到了北平的老天桥。

徐德亮兄得益于深厚的曲艺积淀，创作演艺俱佳，又是地道老北京人，在“徐徐道来话北京”栏目深耕有年，对于旧京天桥往事，自然是有更深一层的感受。比如东外五区，这就涉及民国后期南城的管理区划，又如天桥水心亭的破败、四面钟的残毁，都是有史可查的，更不用说天桥艺人们的那些谋生细节，以及难得一见的段段曲词小调，这就不是一般小说的模糊虚构可比的。加之作者人届中年，对生活的多彩与骨感都有深切的体味，于是经他讲述的天桥故事，就有了别样的风味，时代感拉满，且细节准确，人物栩栩如生，各有风格，语言生动有滋味，把北京话的特色展现得淋漓尽致，嬉笑怒骂，道尽了人世间的悲欢，也说尽了底层生活的百般折磨和万般无奈。

这本书还有一大特点，就是写出了在生活的重压下，人和人之间的不客气。都说老北京讲究各种客套礼数，那其实是分阶层分区域的，南城穷街破巷里的人们，讲不起这些，这些面儿上的讲究和虚套是有条件的，挣扎着过活的人，没条件也没心思讲这个。这种露骨的苦痛，有时候不仅仅是礼数，甚至涉及人伦。第三个故事里，那个说相声的，为了一个大子儿，要在做窑姐的正在接客的妻子面前说，喝花酒的嫖客肆无忌惮，让他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下还要逗人一乐，可谓惨矣。更惨痛的是，同伴在知道这事之后，回去路上竟然以此反复取笑，这种最后底线上的冷漠和隐忍，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尔后故事进入了新的时代，北平和平解放，天桥重获新生，那些被践踏的尊严，那些轻易就被拿走的生命，那些为了口饭吃不得不亲手送妻女进火坑的悲惨往事，终于被一扫而光，人还是那些人，但灵魂获得了重生。就如那句话，“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是的，在无尽的黑夜里已经哭不出声音，却终于迎来了黎明的人，他们的人生，才足以成就这京华六日谈，才能让时空另一端的我们，对生活有更深的体会。

我们这个时代，正是负重前行、实现伟大复兴的时代，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如何书写属于我们的生活，如何记录我们的内心，是始终需要思考的命题。时代的大势和个体的关照，如何协调？怎样讲好我们自己的生活故事，我们的文化如何在引人入胜的作品中得到传播？面对生活的考验，我们又该如何行稳致远地走下去？我想这不仅是我们，也是我们的孩子们，正在面对的问题。中国人喜欢照历史这面镜子，但如何能够照出真实，照进灵魂，我想，《天桥六记》的创作给了我们宝贵的启发。在自媒体发达的当下，生动的讲述是必须的，在虚拟和现实交错的今天，真实是必要的，如这本书一般，以小说家言，做真实的书写。另外，在多样化、碎片化表达的今天，如何在创作时就考虑到转化，小说转为剧本、文字转为短视频、讲述转为直播，其实都对创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

生活总是会给坚忍的人以意想不到的机会，但也总是考验他们，折磨他们，甚至牺牲他们，以此来作为漫长人类社会生活史的小小注脚。这本《天桥六记》，也只是北京生活史中一页正文的旁注，而我们，则正在书写新的篇章。

（作者系北京市东城区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