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30 08:01
《学随世转》虞云国
上海人民出版社
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风云激荡、波澜壮阔,身处这一剧烈变动的大时代,中国史家的幸与不幸皆由此发生。幸运的是,他们耳闻亲历了诸多改变历史走向的潮流运动,不幸则在于他们的人生宿命难免跟随时势起落几经沉浮。著名历史学者虞云国先生之所以将新书定名为《学随世转》,即着眼于中国现代史学在世运翻转中的发展流变,而众史家在此过程中的进退得失也将启人深思。
论及二十世纪中国史家的最高成就,严耕望曾推举陈垣、陈寅恪、吕思勉和钱穆为四大名家。其中陈垣、陈寅恪又并称为“史学二陈”,是历史学界公认的大师,地位崇高,备受景仰。虞云国对二陈进行比较研究后发现,二陈本是民国史坛上的耀眼双星,他们相互敬重,往来频密,但1949年之后二陈的因应之道呈现鲜明对照,他们的友谊亦随之终结。
虞云国书中这篇《史坛南北二陈论》首次发表于1999年,当时大陆知识界已经历过由《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一书引发的“陈寅恪热”,此文当是热门话题之余绪。如今20多年过去后再读,依然能够感受到作者的敏锐观察与深刻洞见。
除钱穆之外,严耕望所谓“史学四大家”,虞云国在书中皆有单篇文章论述,其中尤其推荐虞先生对吕思勉的定位和解读,识见透辟、胜义纷呈。中国大陆对吕思勉的旧著再版和遗稿整理工作从上世纪80年代起开始有计划地进行,到新世纪初,上海古籍出版社集中出版了《吕思勉文集》,2015年又推出修订增补后的《吕思勉全集》。我上学那阵子,经常在书店邂逅吕氏著作,当时对吕氏著作的粗陋印象是以通史和教科书见长,且卷帙繁多,实难有耐心和精力一一翻阅,因此虽然知道吕思勉被目为大师,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着实雾里看花、不明所以。
虞云国对吕思勉史学的概括是“用新方法整理旧国故”,新方法来自何处?当然首先是梁启超的“史界革命”,虞云国认为,“与同时代的史学大师相比,梁启超‘新史学’的呐喊,更直接、更全面、更深刻地构成了吕思勉史学的背景底色”。其次就是吕思勉对西方学术的接纳与吸收,“他对西方考古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理论方法的学习,完全是通过阅读有关的外文原著和中文译本而自学获得的,比起有留洋机遇以及大学经历的其他大师来,更显得来之不易”。譬如在史料的搜集运用方面,传统史料仅限于文字记载,但吕思勉借助西方的人类学、社会学知识,“把人类遗骸作为考察古今人种异同的实物史料,以现存法俗用来推想已往的情形”,实属一大进步。
“在旧史学传统向新史学范式的过渡中,他有意识地进行着一种结构性转换的创新探索,以便在旧史学的彼岸与新史学的此岸之间架构起一座桥梁。他从彼岸架过桥来,但无疑是属于此岸的。”这是虞云国对吕思勉史学特点的精当总结,诚为不刊之论。面对疑古等二十世纪新史学的各种思潮流派,吕思勉表现出一种兼容并蓄、取长补短的涵泳态度,不作惊人之语、不发虚妄之论,于习见的正史材料之中抉发新知,其朴实无华的治史风格恰好与陈寅恪的曲折幽微构成对比:“倘以用兵为喻,陈寅恪是出奇制胜存乎一心,无其天才而一意摹学,不是走火入魔,便是画虎成犬;吕思勉则规矩方圆有迹可循,中等材质而有心追摩,即便难期大家,也能治史有成。”
评骘诸史家之余,虞云国恪守教师本分,亦将史学金针度与后辈,除上述奉劝初入史学门墙者效法吕思勉史学外,还专门系统介绍了严耕望关于治史方法与经验的名著《治史三书》,称其为“最佳的治史入门书”,而在我看来,这篇《严耕望与他的〈治史三书〉》也是关于严耕望这部名著的最佳导读。
虞云国的专业是宋史研究,《学随世转》一书所论史家中于宋史有特别贡献者共有四人,丁则良(前期)、刘子健(后期)、张家驹、程应镠,后两位又涉及作者的师承,故单独列为后编,以示敬重。十多年前,虞云国还为张家驹、程应镠两位前辈学者编纂出版“史学文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完成了学生对师长的最好纪念。
《学随世转》讲述的虽然都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学家的个案,但虞云国臧否有据、知人论世,连带勾勒出中国百年史学的新旧交替与范式转型,更难得的是作者历史通感的自觉运用,不断邀请读者在往事钩沉中获得来自当下的眼光和启迪。徐复观曾改梁启超诗曰“国族无穷愿无极,江山辽阔立多时”,以此抒发他心系苍生的爱国情怀。读罢虞云国此书,不禁让人再次想起这句诗和它浓缩凝集的沧桑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