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的酒
北京晚报·五色土

2024-06-25 14:54

深读

越地的酒,叫老酒,用糯米做的。越地是稻作区,产籼米、粳米、糯米,只有糯米是稀罕物。唐宋时把糯米磨成粉蒸成糕,叫“蒸糈”,祭祀时是用来上供的。这米金贵,所以寻常人家,过年也只做得一缸、两缸酒待客。酒是奢侈物,做多了总是罪过。


越酒老照片

晚稻打进仓,腊肉也挂在檐下了,一年劳碌下来,心里笃定了,也好做酒了。霜降后做,正月里开缸,时间正好。一般人家做酒,总要请个师傅来,叫酒作头。我父亲自己能做酒,每年总能省下几文钱。

做酒须用药引,我们叫白药。是采来春天的第一茬红蓼叶,石臼里捣烂,再和上面粉,搓成乒乓球大小,晒干。一年的酒事,实际上从春天就做着预备了。

这红蓼,《诗经》里是唤作“游龙”的,“山有乔松,隰有游龙”,说的就是它。因它的枝叶长得特别放纵,尤其清明前后,一阵夜雨,就噌噌地长。而且很奇怪,农村厝棺的地方,红蓼花总是长得特别艳。大概人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酒还是要继续喝的吧。

红蓼性辣,晒白药时,空气中都是一股子青青的辣味。小孩子摘了蓼花,不小心又碰眼睛,常被辣得哇哇哭。有人用清水洗,只会更辣,据说只要往里吹一口气,就不辣眼了。

做酒要请作头,是因为这是一项技术活。这技术,简单说就是放好药引后,要估算好发酵的时间。火候不到,酒味淡,发过了头,酒劲就冲。从前的冬天来得早,温度不够,酒曲就迟迟发不了。父亲也有办法,给酒缸套上老棉袄,再围上几层稻草垛。小时候我们三兄弟半夜起来,经常看到父亲在灯下弯着腰,给酒缸穿棉袄。

什么时候好开缸了呢?也是有讲究的,须在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像是螃蟹吐沫。那是小孩子顶欢喜的时候,因为这时候做出来的“浆粄”,是甜的。一大缸的甜品呀!小孩子贪吃,就醉倒了。

这样做出来的酒,其色是浑的。陆游说“莫笑农家腊酒浑”,因这酒吃下去是鲜味的。陆游是山阴人,宋朝的酒,一路是有传下来的。但现在绍兴酒,花雕、状元红之类,颜色是鲜亮的,可能筛过了,也可能加了什么色素或沉淀物。

酒色浑,自己吃还好,正月里上桌就不好看,所以打酒的时候,会在酒缸里放一个竹篰子,把“浆粄”隔开。酒提子探下去,亦须先荡一荡,把上面的浮沫去掉。酒提子须是竹筒做的,酒里浸过,其色如新。

米酒是不能放太久的,放久就酸了。即便不酸,味道也像知堂说的“木侄侄”了,那就是酒变坏的前兆。从前大户人家做“女儿红”,把一坛坛的酒埋在地底下,二十年后再起出,酒色如新,真不知何法做到也。

因为酒味醇,度数低,米酒就喝大不醉。从前越地乡下,喝酒不用酒盅,是用一种专门的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酒盅是请脚下地主太太、上头祖宗大人时才用的,只在祭祀时摆出来。

老酒冲蛋,把酒温至五六十摄氏度,打碎的鸡蛋浇上去,再加姜丝一撮,最是祛寒。小时候每有伤风咳嗽,母亲总说,喝碗老酒冲蛋别别寒气。越地的“别”字,想来是古音,有驱赶的意思。

米酒虽不易醉,一醉就难解,因不知不觉会多喝。二弟十六岁开始学手艺,学徒期每年正月都要请师傅作头上门吃宴,二弟性直,一杯一杯敬师傅,那师傅是个老鬼头,每次都不喝完,二弟却总是杯杯见底,宴没到中途,他就醉了,呵呵笑着,说我没醉我没醉,人却往桌下出溜。躺下了,笑声还从桌底下传上来,我咋几了?我咋几了?

用此法酿的酒,最大的不足,就是不易保存,三五个月为限,过了谷雨清明,酒味就转木了。而农人劬劳,还是要设法用酒精解乏,甚或麻醉的。所以到了暮春时节,又有做烧酒的,那是以蒸馏法做的,以大麦为大宗,俗称“麦烧”,也有用番薯、酒糟、绿豆来做的,叫“番薯烧”、“糟烧”、“绿豆烧”。以“绿豆烧”为上品,酒色清洌,父亲却常喝酒劲比较冲的“糟烧”,无他,价廉故也。外祖父在世时,也喝这种老白干,半夜起来喝酒,无有小菜,饼干过酒,也有滋有味。


二十年代越酒老照片

我小时候常常被差到西门头的小店去打“糟烧”,一斤,够装大半盐水瓶。小店王右手长有骈指,人称“六指”,“六指”经常偷偷往酒瓮里掺水,客嫌酒淡,常起争执,我记得有一回把牌门都砸了。

吾浙的知堂和郁达夫,都是爱酒之人,郁达夫更是喝得衣领子里都是酒味。“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晚唐人怕也写不出这等腐朽的句子来。有个创造社时期的朋友说郁,哪一家的花雕味醇,哪一家的竹叶青好吃,哪一家有什么可口的下酒菜,郁氏肚里都藏有一本账,几杯下去,就面带微醺,议论风发。周氏兄弟八道湾翻脸后,不会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喝酒了,郁氏却是周树人君的酒友,从1923年相识到1936年,十三年中,也不知他们你来我往,喝了多少坛酒,又扯了多少闲话。

“午后打了四圈牌,想睡睡不着,就找鲁迅聊天,他送我一瓶绍酒,金黄色,有八九年光景。改天找一个好日子,弄几盘好菜来喝。”

达夫日记里说的八九年的绍兴酒,酒味应该是刚刚好。再陈一点,就酽过头了。

据说抗战后期郁达夫逃到印尼,化名“赵廉”,做的营生便是开酒厂,叫“赵豫记酒厂”,还创出了两个牌子,“初恋”和“太白”。但原本嗜酒如命的郁氏到了东南亚就变得滴酒不沾了,说是为了分分钟保持清醒,从日本人那里弄情报。郁达夫是富阳人,富阳属杭州府,以前算作“浙西”,从郁氏无师自通开办酒厂来看,他会做酒,估计也是家学,两浙的做酒之法,本是一样的。

(照片提供:楼立伟,历史影像、档案文献收藏家)

责编:孙小宁


编辑:姜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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