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8 20:16
县城,一直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兼具都市的许多特色,又接着最质朴也是最原始的地气。云落县坐落于北方,表面湿润、安静与祥和,但平静的生活下面,则是暗流涌动,各种力量因为所谓的爱情、亲情、利益等相互博弈,又相互牵扯制衡。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即便那个最单纯的老太太——故事主角万樱的婆婆,她的秘密居然也跨越了大半个世纪。
以短篇小说闻名文坛的张楚,此前写过好几篇关于“樱子”的作品。这次着力长篇叙事,樱子存在的时间跨度更大,生活场所涉面更广,这一人物形象显得更加丰满立体,从而也显得更为厚重。作为云落县城中的一位普通得让人难以记住的中年女性,万樱的外形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矮、胖、黑,几乎与女人最看重的外表形象全都无缘。
万樱本就是一个残缺的存在。万樱没有正儿八经的家庭,丈夫华万春车祸后成了植物人,卧床多年。原本走到婚姻尽头准备和平分手的万樱,因为这次意外忽然道德枷锁缚身,不得不替这个已经不再爱他的男人把屎端尿、擦身换衣,守着一副逐渐萎缩、不能言语,当然也无法表现任何情感的躯壳,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万樱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她曾在“常记驴肉店”打过工,后在开窗帘店的闺蜜来素芸那里谋点活,时常也帮婆婆张罗下民宿。她的收入不稳定,但尽管困难重重,她依然对生活充满热情,她周边的那些人都能感受到一种炽热的情感,包括初来乍到的外地大学生天青。她的这种能量甚至还让发小兼初恋、当地首屈一指的房地产老板罗小军无以释怀,心里总会生出莫名的眷恋;她的情感也显得不是那样正儿八经,她与那个小她十多岁的常云泽,更大程度上只是肉体碰撞的本能欢娱,经不起阳光的照射……
万樱的故事是那般短促有力,充满强烈的生活节奏。她与常云泽的各取所需并没有瞒过外人的眼睛,但又似乎没人愿去戳破这层窗户纸。婆婆总是恰到好处地离开,又在常云泽早上离开后恰到好处地到来。那个“不速之客”天青早就通过“私家侦探”得知内幕。也许,万樱的这些秘密在云落早不是什么秘密,不然闺蜜们也不会明里暗里拿来逗逗乐子。万樱的性子里充满着倔强,她的倔强让人看不出哪怕一点点痛苦。她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所以她会大胆接纳常云泽,也会去帮助闺蜜蒋明芳,虽然她找的那些关系未必真正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故事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桥段。万樱突然发现自己怀了孕,一心渴望抱孙子的婆婆居然没有怀疑。选择离开万樱的常云泽注定没有未来,婚后第二天便被人捅死丢了性命。常云泽死后,万樱身上唯一能与他扯在一起的——肚里的孩子也流了产,就像常云泽带走了原本就不属于万樱的一切。万樱最后与醒来后的华万春离了婚,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名义婚姻的桎梏,但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那个男人已经远离,她肚里原本刚刚萌动的生命突然消失,相好罗小军此时也正自顾不暇,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重新开始的轨道,又似乎一切已经终结。
野蛮生长,这是云落的一个重要标签。这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就业市场,都是人托人,关系托关系。像万樱这样的普通人物,只能在野蛮的夹缝中求得一丝苟安。这里似乎没有正儿八经的情感,从老太太到万樱、来素芸、蒋明芳、天青、陆静怡、林美琴,再到罗小军、常云泽、常云霓,他们的情感全都剁成了两块,一块属于肉体上的生理所需,一块属于生活中的锅碗瓢盆。他们的感情就像遍地生长的那些杂草,野蛮地发芽,野蛮地灭亡。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情感的未来,他们看重的是当下的轰轰烈烈。
一起野蛮生长的还有这里的市场生态。因为被当地领导设了计当了垫背,罗小军的义父万永胜自导自演了一曲金蝉脱壳的苦肉计,成功抽身。相比之下,罗小军则从头至尾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就像一头被养肥的猪,被人精准算计,然后一刀刀剃骨分食,最后一点渣子都不剩,各归东西。一物死,万物食。罗小军的故事没有结束,他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野蛮与杂乱,构成云落的混沌秩序。这种秩序既是生活方面的,也是情感方面的。有时激烈豪迈,有时又显得有些悲壮凄凉。彼此间的情感是他们穿越野蛮的力量,同时他们又在亲手缔造野蛮。当罗小军发现自己深陷债务囚笼时,万樱打来了电话,送来了他最爱吃的当地美食。关怀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更何况罗小军一直都特别在意这个虽然其貌不扬却热情似火的女人。
天青的这条线索也耐人寻味。当从家里出走十多年,已成为大学生的天青回到云落,原准备揭开常云泽“冒名顶替”自己的真相时,却发现父亲对于真假并不在乎,因为他与那个走失的“儿子”原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相较于过往,他只在乎当下二人父子关系的真实。原本重燃回归原生家庭希望的天青找了知名律师,加之手握铁证,夺回“父爱”似乎志在必得,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天意弄人,真相与他预料的相差甚远,他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选择带着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悄无声息地离开云落。
张楚文字细腻灵动,笔下人物的那些对话,充满了强烈的地域色彩。他对当地的美食也颇富心得,即便是介绍也像是拉家常,不至显得生硬呆板。他对社会也是体察入微,涉及多个行业,为此他做足了功课。张楚给县城起名“云落”,当看完这部寻常但又厚重的作品后,似乎生出一种莫名感受:云是缥缈的,云是虚无的。云起之始,似见非见。云落之时,山清木秀,一切呈于“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