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30 15:26
对我而言,闫小平创作的话剧,已是几度观览了。每一回都有不同的感动与思维:前年看她的话剧《九歌》,让我联想到“AI时代跨时空的对话”。这回看《万火关》,让我联想到“数据时代的物我两忘”。在我联想的时候,乃有一个冲动,为对闫小平锲而不舍追求艺术的精神和人文的思索,表示敬意,我要写下这篇文字,聊当芹献。
关于话剧,我非专家,这篇短文只能说是我个人对《万火关》的读后感罢了。
“日复一日地等待”
在北京大杂院的角落里,遗落着两件戏衣。一百年前,一位京剧武生名家把这新旧两身“大靠”遗落于此,没有来得及告别。两件戏衣竟化而为人——戏衣活了,穿戏衣的人却不在了。
“老靠”、“新靠”两个人,一直在等待,日复一日地等待着……这个场景,不由让人联想到剧作家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一直在乡间的小路上等待戈多。没有人知道戈多是谁?为什么要等待戈多?一直等待的戈多,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象征人类无法摆脱的虚无与宿命,一切化为一片摇曳的朦胧,而生命是风。
《万火关》的开场,的确很像《等待戈多》:新老两件戏衣在一棵枯树旁等待他们的演员。角儿不在,衣将焉附?六月六那天,“新靠”想着晒晒太阳见见光,“老靠”卧在椅上,絮叨了一通时间与存在的虚无:“哪天都对我没有意义。我发霉了,里里外外都坏了。”忽然,两个年轻人闯进了这片虚无空间,他们是戏装制作世家后代“小姐姐”乔乔和京剧青年武生演员顾金桐。乔乔没有继承家学,倒成了一个颇有热度的网红,正带着金桐试图通过网络直播进行炒作。于是,相遇的四人或沉湎于旧梦,或无知于现实,或追寻利益,或坚持理想……
《万火关》台词有深度,有层次,脑洞也很大。一开始以为故事的落点是传承,但最后讲的却是艺术与现实的拉扯和执着坚守是否合时宜的问题。这里又衍生出网络将人异化的现象,或许有观众觉得突兀。首先,直播的乔乔,传统的戏剧,两者的交流,不是只有排斥的。今天资本与商业逻辑,也不尽然是对传统的颠覆,出新不一定是推陈。
“不把人当人看”
不妨借人类学的方法来思考“人的异化”。在我们真实的生活中,人生的每一件事,都由文化、政治、社会、经济、生理、心理等各方面因素纠缠而成,就像德国社会学家韦伯说的:“人被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人类学的目的,是把人的各种层面重新整合在一起,探讨人到底是什么。它有一个“外部视角”的研究方法,其核心是:“不把人当人看”——把人类当成社会的棋子、当成自然进化法则下的傀儡。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开个体的喜好,看到人是被什么样的力量所推动和改变的。外部视角把人当成客观的事物,努力看到社会如何改变和塑造我们,从而更客观地理解人。
乔乔说自己所有想的和做的,和所有主播一样,都是数据的引导,网络算法的规则。直接把“新靠”给整蒙了,他已然分不清直播里的乔乔和眼前的乔乔,孰真孰假:“你是乔乔……的戏服。你和我们一样。你是一件戏服。是她的一件戏服。”“新靠”这番话,像极了人类学的外部视角,不把人当人看。
“未肯明流且暗吞”
乔乔从人化为物,“老靠”“新靠”从物化为人,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人”“物”的“结界”在于“情”。
“老靠”与“新靠”,零星的、直接的对话,绘成一首感性的诗,意识流荡,迸露着真情。“银袍白马,臂力万钧,杀遍南北,未逢敌手。直到万火关,他被诱入城中,万火齐发,命丧大火……”仿佛在读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战火纷飞,飒爽英姿如星,青春与离乱相连,非动如参商何?那些舞台上的回忆,都在心窝堆积着,变成生命与情感的贮藏。“玉溪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陈寅恪先生句)一切别离仿佛都是那样:它分开人与人各自的形骸,却无法切断生命与生命间的感染和交通,或可说:生命原是可融汇的透体;那么,离别便是一种完成。但感情总如娇花弱柳,吞声死别,恻恻生离为人性之常,也就想当然尔了。
大体而言,中国人所说的“情”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种爱是以“关心”或“顾念”(英文可用Concern一词表达)为主的。另一种的爱是“探究”和“好新”的成分居多(英文可以Wonder一词表达)。Wonder和Concern正是西方和中国文化之差异的根源。西方人对自然Wonder,产生了科学来征服自然。中国人重Concern,成为最讲究社会道德的民族之一。
“老靠”与“新靠”的“情”,不是好新好奇或贪恋的情,而是关怀和顾念的情——古人对物同样寄予深情。西方人对自然物一开始就以Wonder为主,再进一步便是征服自然。中国人自始即感谢天覆地载之恩而对天地有无限感谢和崇敬之情。这是一种道德和宗教的意识。另一方面,中国人对自然物采取欣赏的态度,这是艺术的意识。这和西方人用科学的态度征服自然很不一样。在十九世纪以前,西方人视自然为一堆死的物体,并没有生命在其中。中国人一向视自然为有生命的机体。《易·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生生之谓易。”古代中国人视自然有生命而对自然有情,骤听起来似乎接近迷信,却是先民对天地最真挚的感情流露。
然则,人与物是否可以心物相通?抑或是古人一厢情愿之想法?情的认识论,我国古代的《易经》已开其端,论题当在“感通”一观念上——“感而遂通天下之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句,给这个观念画龙点睛的诠释。这个观念,包括人与人间的感通,后死者与已死者的感通,今人与古人的感通,人与自然物的感通——自然地,衣物与人也可以感通。
这样一来,我们的世界事事圆融无碍,而这个圆融无碍的统一体为我们人类崇高的“情”。
“情之所钟为灵”
衣如其人。自古以来,中国人对衣服的联想超出今人的想象。
在上古之世,先民就认为衣服可以代表人。《易·系辞》有一句话:“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上身穿衣,下身穿裳,首先是为了方便生活。黄帝时期的气候比现在热,下身穿裳便于散热;而先民以农耕为主,如果穿裤子,泥土容易粘在裤脚上,穿裙子,泥土就沾在小腿上,便于清洗。设计完了服装制式,黄帝还不满足,继而为服装定义了文化内涵——上衣对应天,下裳对应地,穿上这样的服装,人就活在了天地间。
先民的思想,朴素而可爱:既然上衣对应天,那就与天同色,所以取玄色;下裳对应地,就与地同色,所以取黄色。地是黄色的很好理解,那天为什么是玄色呢?原来,先民以为,有了日月普照,天就不再是本色,所以在月亮落下太阳未出的凌晨,仰望天空,那种深邃的幽黑中略微透出一点红的颜色,就是玄色。
天地玄黄作为古代的世界观,古人就把世界观穿在了身上。之后,无论是春秋时期的深衣,还是汉唐时期的襦裙,都是上衣下裳的变形而已。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中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古人都是象征主义者,连一件衣服中都寄托着生命的神秘。上世纪九十年代,央视版《三国演义》风靡全国。东吴大都督周瑜英年早逝,百姓悲痛欲绝,电视剧里用了很多镜头拍摄将士的“招魂”礼,令人印象深刻。据《礼记》所载,古人初死,须由死者的亲属或侍者拿着死者的上衣,登屋顶,面向北,一面挥舞着死者的衣服,一面长声呼喊死者的名字,连喊三次,再把死者的上衣卷起来投到屋下,由人接着,覆盖到死者的尸体上。这就叫做“复”。复礼中的衣裳,代表亡者之形,挥舞衣裳,并以长声呼喊死者的名字,冀能唤回魂气,聚全魂魄。死者的名字和生前所穿的衣服,正可以代表死者。《万火关》里,“老靠”“新靠”化身为人,招魂一般呼唤着主人的名字。衣物寄托着人与物的情的感通,而情之所钟为灵。
当然,以上所说,只是一种历史文化的人类学的观察与解释,姑妄听之罢了。我总主观认定,生命由回顾、经验、向往、综合而丰沛的,不必认真去解析其中的蕴含,感情原非道理。
真正的万火关
《万火关》的结尾我很喜欢:背景音乐和灯光,又落回了荒诞的舞台气氛里,四个人各自呢喃着:“老靠”在反复询问“是谁来了?”乔乔在重复着“数据反馈来了”;“新靠”说“你也是一件戏服”;金桐说“我们可以一起演出《万火关》”……最终,那件金灿灿的“虎头靠”被烧掉了。两件戏服消失了,现实中的人们回归了生活。直播并没有帮助女主播或者戏曲艺术“起死回生”,年轻的武生也并未获得那件华丽精美的“靠”。积攒的矛盾在一瞬间全部爆发,又迅即归于平静,以留白的形式给观众更多思索。
《万火关》的文字,是美丽而哀愁,且愈华丽愈痛苦。个人的创伤可以当作心灵的灰烬去看待,时代的创伤直教是血淋淋刺眼的疮疤凝着淤血痼结在那处时空里,徒使翻读之人,心惊魂骇。这份苦难偏偏又书写得如此繁华热烈,“虎头靠”被一把火烧掉,像是用回忆炼制出一个剔透光莹的琉璃盏,将它高高举起,然后奋力摔得粉碎……观这样的剧,该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仿佛有柔绒般的温暖,也颇为苍凉……
理想与现实,坚守与放弃,永远葛藤在一起。何去何从? To be or not to be?看罢《万火关》,我没找到答案。或许,《万火关》的精彩之处,就是告诉我们这根本就没有答案。生命无可解释,无论是回思或是向往,它的本身就是它实际的意义了。
故事虽是虚构的,但情感却是真实的。观众审视的目光,是真正的万火关:“人眼睛里的光,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相比。那眼睛里有灿烂的笑,闪烁的泪,血的喷薄,心的跳动。那亮啊,热啊,火一样的光啊,一层又一层,一次又一次地为我增添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