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4 15:48
“雪寒浑未解,风力更狂吹。强饭怜君瘦,重裘觉我衰。”
这是元代诗人、学者张翥的诗,抱怨当助教的清贫生活。类似怨诗不罕见,元代硕儒虞集也写过:“乞米西邻晨有粥,留家南国暑无绡。”
不仅老师抱怨,学生也抱怨。国子生吴师道称:“十载成均尚褐衣,论诗岂是赏音稀。”西周最高教育机构称成均,代指国子监。诗人之意是:苦读10年,仍没当官,还是穿粗布衣(褐衣)的平民。
元代忽必烈“信任汉臣,推广汉法”“好儒术,喜衣冠”,曾接受“儒教大宗师”的称号。元仁宗时,提出“设科取士,庶几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兴也”,重开科举。元文宗时,出现“文化井喷”,后人称:“风气日开,赫然鸣其治平者,有虞(集)、杨(载)、范(梈,音如朋)、揭(傒斯),一以唐为宗,而趋于雅,推一代之极盛,时又称虞(集)、揭(傒斯)、马(祖常)、宋(褧,音如囧)。”
今见国子监和孔庙(实为一体,即左庙右学),始建于元,明清略扩建。可奇怪的是,元代遗存绝少,只剩先师门(历代有改建,基本保持了元代风格)、加封孔子大成至圣诏书碑一通、进士题名碑四通、古槐若干。
明初人称“元末文人最盛”,为何国子监不受重视?因元代表面崇儒,实际兴趣却不大,对儒生多猜忌,国子监建设始终未入正轨。本文主要依据王建军先生的《元代国子监研究》一书写成。
六艺为何少一艺?
国子学是古代最高教育机构,北齐首创,称国子寺,“掌训教胄子”,隋唐改称国子监。唐贞观四年(630年),令各州县建孔子庙,国子学依附之,“凡有学者必有庙,示其尊也”。
宋代确立规范,“凡郡邑无不有学,学无不有大成殿”。据学者胡务在《元代庙学:无法割舍的儒学教育链》一书中钩沉,庙学四周设墙,墙顶有甃石(甃音如咒,甃石即垒石,防进入),正门为棂星门(即先师门),后有半月形水池(称为泮池,泮音盼,上古诸侯之学称颊宫,颊、泮同音,时人误成泮,后世沿用),上有小桥,向前过仪门(又称戟门),即孔子庙(在左)和学宫(在右)。
据学者姜东成在《元大都孔庙与国子学的建筑模式与基址规模探析》中研究,元代国子监总占地90亩,左庙占50亩,右学“地逊于庙者十之二”,计40亩。庙与学的长度相当,庙宽于学,以示尊崇。
元代国子监有两点颇奇:
其一,无射圃。儒家视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宋制提出“诸生暇日相与揖逊,习威仪而观德行”。元忌汉人习射,各地庙学皆无射圃,致“饮射礼废久矣”。明洪武三年(1370年),诏令“今后各府州县儒学训诲生徒,每日讲读文书罢,于儒学后设一射圃,教学生习射,朔望要试过。其有司官闲暇时,与学官一体习射,若是不肯用心,要罪过”,国子监遂将附近的胡同并入,作为射圃。
其二,建得慢。忽必烈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已规划好国子监用地,直到1308年,才在元仁宗亲自过问下,于当年冬天建成。
窝阔台改变对儒家看法
蒙元统治者对儒家的认识,是一个逐步的过程。
1229年,“性极宽仁”的窝阔台(成吉思汗之子)登基。1233年4月,蒙古大军攻占金国的汴京。同年六月,下令在燕京宣圣庙办国子学。
燕京即金中都,宣圣庙在原金朝枢密院,即金章宗养鱼池南,可总教竟是全真派道士冯志亨。
窝阔台的诏书称,他派22个汉官子弟来“学底蒙古言语弓箭”,派18个蒙古门阇赤(书生,阇音如堵)来“学得汉儿每(们)言语文书”。他要求,蒙古子弟上课只说汉语,违反一次,用“简子”惩罚一次。学生每日米、面、肉各一斤,酒四瓶,汉官子弟无此待遇。显然,窝阔台认为儒学即翻译学,“权就燕京文庙,以道士兼教汉儿文字”。
两事改变了窝阔台的看法。
首先是登基时,耶律楚材主持了中原礼仪,极尽庄重。
其次是占据中原后,“仓廪府库无斗粟尺帛”,宦官别迭建议改中原为牧场,耶律楚材指出,只要合理收税,“周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果然成功。
窝阔台意识到,治汉地必用汉法,遂办国子学,但他“没有崇儒意向”,反而倚重成吉思汗信任的全真教。丘处机十八弟子之一李志常也在国子学任要职。
1237年,窝阔台同意第二年举办选试,确立儒户,使习儒成为正式职业之一。
1241年,窝阔台去世。1246年,窝阔台的儿子贵由登基,但他“法度不一,内外离心”,1248年,贵由去世。
忽必烈反对科举
1251年,拖雷(成吉思汗的幼子)的长子蒙哥继位,据陈高华、史卫民的《元代大都上都研究》一书,蒙哥对四弟忽必烈颇为忌惮,任其为“漠南汉地军国庶事”,同时又任亲信当燕京行省断事官。
马祖常说:“国初官制未遑立,凡军国机务悉决于断事官。”“中原数十百州制命脉系焉,非今日隶于省院者也。”
换言之,“汉地”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燕京断事官、忽必烈彼此牵制。忽必烈选择避让,迁营帐到“汉地”边缘,即桓州(今内蒙古正蓝旗西北)和抚州(今属河北省张北县)之间的金莲川,在此“聘起儒士,讲论书史,究明理学,问以治道”。
1259年,蒙哥战死在合川钓鱼城(今属重庆),忽必烈迅速与南宋议和,回军燕京,彻底控制了局面,并于1260年3月,在开平(即元上都,今属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登基。
忽必烈上位后,对儒学的热情似乎比在藩府时下降了。
一方面,忽必烈对儒家理解不深入。据《草木子》:“昔世祖(忽必烈)尝问孔子何人,或应之曰:是天的怯里马赤(意为翻译)。世祖深善之。”将儒家视为天意的代言,不知其优点。
另一方面,忽必烈尊祖制。《草木子》记:“元世祖皇帝思太祖(成吉思汗)创业艰难,俾取所居之地青草一株,置于大内丹墀之前,谓之誓俭草。盖欲使后世子孙知勤俭之节。”朝廷举行经筵,忽必烈必先陈大扎撒(前人编的法典),以示不忘本。
忽必烈主政期间,元廷多次计划恢复科举,忽必烈以“科举虚诞”,始终否决。
一口气建仨国子监
忽必烈时期国子学发展慢,可能还有一因:忙不过来。
至元七年(1270年)前,忽必烈多次召名儒许衡来大都议政,均借口许是国子监祭酒(相当于校长)。1270年,许衡任左丞。1271年,许衡辞相,去主抓国子监。
许衡辞职时说:“臣有三宜辞:一非勋旧,二蔑才德,三所学迂。恐于圣谟神算,未能尽合。”11年合作,许衡意识到忽必烈不可能真正行汉法,只能寄望下一代:“蒙古生,质朴未散,视听专一。苟置之好伍曹中,涵养三数年,将来必能为国家用。”
此前国子监不过“令教蒙古生四人,后又奉旨教七人”,许衡上任后,国子学仍在金中都,甚至一度居无定所。权臣阿合马怎能让许衡培养自己的势力?屡次刁难,国子生廪食费用中断,许衡只好称病归乡。
历代只有一个国子监,元朝一分为三,成蒙古国子监、回回国子监和国子监,蒙古国子监享特权,建成时间也早于国子监。
从1267年到1285年,元大都经18年建设,终于完成。1287年,元朝国子学迁入今国子监所在地,仍校舍不全,直到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才最终完工。
在元朝皇帝中,元仁宗对儒家最熟悉,他的老师是名儒李孟,被称为“贯通经史、善论古今治乱”。元仁帝一上位便表示:“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图至治,然匪用儒士,何以至此。”在他主导下,元朝终于再开科举。
元仁宗的想法是:“人才所出,固非一途……然必先德行经术,而后文辞,乃可得真材也。”他期待“使其中得一人如范仲淹,朕志愿足矣”。
不是取士 而是取吏
元仁宗将国子监交中书省、御史台督管。国子监本属集贤院,无实权,只负责召集贤良,掌提调学校,抓道教、阴阳祭祀、占卜等。国子监遇事,“必经集贤院议论、呈报,等待批复,其间环节周折,耗时耗力”,中书省可直接落实。
一次元仁宗读《贞观政要》,称:“此书有益于国家,其译以国语刊行,俾蒙古、色目人诵习之。”元仁宗想当唐太宗,可他无法挽救元朝衰落。
首先,元仁宗力推理学,惟重朱熹的《四书集注》,有思想僵化的风险,对明清科举产生直接影响。
其次,元仁宗急功近利,他说:“明心见性,佛教为深;修身治国,儒道为切。”乃宋孝宗“以儒治国,以道养生,以佛修心”之续,在不同信仰中找平衡,可能得到各方认可,也可能被各方厌恶。
表面看,元仁宗求贤若渴,“一时贤能才艺之士,悉置左右”;其实,他和其他元帝一样,蔑视形而上、惑于小利,找不到也用不了真正人才。中书省确立的科举准则竟然是:“俺如今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等都不用,止存留诏章表,专立德行明经科。明经内四书五经以程氏、朱晦庵(朱熹)批注为主,是格物致知修己治人之学。这般取人呵,国家后头得人才去也。”这哪里是取士?分明是取吏。元仁宗却表示认可。
元仁宗的选择空间太小——忽必烈帐下人才济济,再加上科举,实在安排不过来;元仁宗时危机纷起,蒙古国子监、回回国子监培养的都是翻译人才,不懂治国之道,元仁宗只好乞灵于儒学,却陷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困局。
明帝未必尊孔子
与唐宋比,元官收入低。据王建军钩沉,国子监祭酒月俸59.33贯,米6石。名臣王恽说:“今余家二百指口(即20口),所费酌中计之,日约五贯文,是须千八百缗,可支一岁。其庆吊、宾客、差徭之数,又不在内。”
按国子监祭酒的工资,只够12天。元朝勋贵有食邑,汉人无,且元廷常滥发纸钞。收入低,工作还累,“蚤(早)作入馆,冠带束衣,授业终日不得休”。
国子生“选七品以上朝官子孙”,但汉人名额少,南人尤少,“五百六十人,江南之士在列者数人耳”。汉人生员考试负担高于其他,三年不通一经,自动退学,科举则按例只取18名。就算科举成功,国子监出身,升迁亦极慢。
元末明初,国子监一度被毁弃,元代旧物大多被毁。进士提名碑仅余4通(1通有争议),元开科仅51年,其间中断2届,总共考了16次。明人将元碑磨平再用,今所见皆康熙年间国子监祭酒吴苑掘地时发现的。
至于加封孔子大成至圣诏书碑,刻手是大名鼎鼎的茅绍之,时人称:“求赵孟頫书碑者,非茅刻,则不书。”元帝封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流传最广,明帝颇不满。洪武二年(1369年)诏停孔庙通祀,嘉靖去孔子王号,大成殿改称孔子庙,毁塑像,减祀仪,并祭孔子生父叔梁纥,以强化父子情,弱化其万世师表的色彩,只是未能成功。
学者姜东成写道:“世宗(嘉靖)……权力凌驾道统之上,对道统的操纵十分明显,这与元代诸帝对孔子之道尊崇备至形成强烈对比。”国子监中元朝痕迹已淡,但仔细去品,仍让人唏嘘不已。(责编: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