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7 00:42
《一千种绿,一万种蓝》(印)安努拉达·洛伊 上海人民出版社
《一千种绿,一万种蓝》是印度小说家安努拉达·洛伊的作品,讲述了富有创造力和艺术激情的女主人公嘉亚特里离开家庭、走向自我的故事,背景主要设定在20世纪30年代末及40年代初的蒙塔兹尔——一个虚构的印度小镇,以嘉亚的儿子梅什金的视角展开。他在1937年雨季的一天,在阎浮树的浆果随风飘零的时刻,被母亲永远地遗落了,此后的一生是漫长的追忆和等待。当暮年的他终于读到母亲写给友人的信件,一些沉睡在时光深处的情感复而苏醒、鲜活。信件中充满枝蔓错节的私人化讲述,揭示了母亲的离开并非如流言中那样是为了得到一个白人男性的爱,其本质是有关生命意义的追寻。
小说中的嘉亚活泼、野性,拥有不受束缚的浪漫天性、敏锐而充沛的艺术感知。这种性格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父亲阿格尼·森超越时代局限性的教育方式:“他能分辨才能和天赋的区别,他看到了女儿内心的火花,如果加以悉心照料,就可以点亮整个城市。他为嘉亚特里请来家教,让她学习语言、绘画、舞蹈和古典音乐。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时代,那个女人用唱歌跳舞来取悦有钱男人并因此受到嘲笑的时代。他带她去音乐沙龙,去看工作中的艺术家,去德里的历史遗迹,然后再去更远的地方。”在父亲的支持下,嘉亚可以在青春时期尽情地伸展触角,捕捉隐藏在世间万物中流动不居的美。
在与父亲最后那次“误入歧途”的旅行中,她遇见了德国艺术家瓦尔特·施皮斯——一个时隔数年出现在蒙塔兹尔的关键人物,对嘉亚的出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旅行结束后不久,她的父亲骤然离世,所有的梦破碎了,命运吝啬地剥夺了曾慷慨赋予嘉亚的东西。她被家人迅速塞进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新郎是她父亲以前的学生内克·昌德·罗萨里奥。
内克正直刚强、理性克制,认为“感情必须被紧紧地束缚住,否则便会如脱缰野马般一发不可收”,一直试图通过说教改造嘉亚的思想。对于嘉亚而言,“得体、克制、顺从,这些正是她终其一生想要消灭的东西”。她犹如一棵恣意生长的树木,信奉自然的原则,不会修剪自己的枝干以使自己成为他人眼中宜人的景观。内克否定嘉亚作画是“严肃的事情”,认为女性解放是国家自由的应有之义,指责嘉亚在同胞们抛弃一切为民族独立而战时只顾追求个人自由的自私行为,而以妻子和母亲之名被囚禁在家庭中的嘉亚,本能地拒绝任何遮蔽个人情感的宏大叙事:“伟大国家的自由对我有什么好处?告诉我吧!它能使我自由吗?我可以选择如何生活吗?我可以像瓦尔特那样去乡村生活吗?我也可以在那里画画吗?或者走在街上唱歌?我可以像你父亲那天那样,在远离城镇的星空下度过一个夜晚吗?就连梅什金都比我自由!别跟我谈什么自由。”
作者洛伊借梅什金之口揭示了二人婚姻悲剧的本质:“他们就像困于岛上的两个人,一起生活却没有共同语言。”也许她本可以忍受婚姻生活的桎梏——如同上世纪印度社会中千千万万个在历史罅隙中艰难求存的女性一样坚忍、沉默,在人们对于女性角色的期待中展现顺从的美德——假如她从未在毁于11世纪的宫殿里画下一只飞翔的鸟,从未在望向湛蓝海水的眼睛中燃起一团隐秘的梦,从未在孟加拉的树林中、在白鹭斑驳的天空下听见一首既甜蜜又痛苦的歌。然而她曾在月光清辉中起舞,无法一生都在灯下生活。她感到窒息,于是挣脱了束缚。即使自由的代价是无以言表的痛苦,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远离故土的陌生之地,在生命的纸页上画出崭新的一笔,耐心地等待色彩和灵感从昔日失落的丰沛中聚集。
嘉亚对于个人自由的追求无疑是颠覆性的。小说中写到施皮斯的女伴贝丽尔——一位研究印度舞蹈的英国舞者——在遇到嘉亚后不久,“一定认为年轻、美丽、有天赋、受折磨、被扼杀的嘉亚特里·罗萨里奥是一个明显需要拯救的对象”。事实上,她的出走不是“被拯救”的故事,而是充分基于主观能动性的个人选择,这在她寄给友人丽莎的一封信中有明确体现。她透露自己本有机会和比邻而居、惺惺相惜的情人布里坚一起逃到孟买生活,但渐渐明白,“我并不爱他,我只是爱他对我的沉迷。我不是为爱而生的人。我不需要任何人,我需要的是绝对的自由”,于是拒绝了他的“拯救”。
同样陷入“被拯救”叙事的是内克的第二任妻子利皮。在嘉亚离开后,内克开始了一段苦行僧似的朝圣之旅,引导这场旅行的是对于终极真理的追寻。正是通过这次旅行,他把利皮——一个印度大家庭里小儿子的遗孀,一个被视为厄运的人,“从苦役和贫困的生活中拯救了出来”。利皮看似摆脱了物质困境,实则陷入了更大的精神危机。除了梅什金的祖父,她不为其他家庭成员所接纳,家里的保姆也对她嗤之以鼻。她被内克规定“以简单、纯洁的方式生活”,因此“自从他们回来后,他只给她买过五件白色的手纺土布纱丽,镶边是绿色、藏红花色和白色的——国大党独立旗帜的颜色”。更为讽刺的是,她被要求和离家出走的嘉亚共用一个装满翡翠绿、祖母绿、孔雀蓝和焦橙色纱丽的衣柜。当她开始清空衣柜时,梅什金把母亲的纱丽放回衣架上:“布料从我的手中滑落。纱丽的长度是无穷无尽的——当你将折叠的纱丽展开时,有什么办法可以再次驯服它?”
无尽的纱丽作为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情节,隐喻了古代印度社会中的女性意识和反抗精神。折叠的纱丽一旦展开便无法被驯服,正如女性自我意识的火苗一旦燃起就不会被熄灭。等待被拯救的利皮最终走向嘉亚曾为没有逃离家庭的自己所设想的结局:“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否则我可能会疯掉。真正意义上的疯掉——胡言乱语,厉声尖叫。”而了解自己的天赋,相信自己注定要过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的嘉亚,在压抑中则展现出积极的自主性和强大的生命能量:“有时你注定要拥有一些东西。你感到有什么东西把你拉向它。你无法抗拒。”她的出走纯粹出于对挣脱传统性别角色、追求生命深刻自由的热望,她走进那些遥远的、未经职责污染的日夜,沉浸于自然和艺术之美中,忘却自己,倾注所有的激情作画。
通过阅读母亲的信,梅什金印证了自己关于母亲出走原因的猜想:“试着在书中寻找像母亲一样的人,试着客观地看待她,把她看作一个可能会受人钦佩的反叛者,一个有着强烈使命感的艺术家。为了追寻艺术之路,她舍弃了家庭。”记忆中母亲那双睥睨着的、闪烁顽皮光芒的眼睛最终完成了跨越时光的温情注视,让一颗因被无端抛弃而愤怒、痛苦、困惑的心得到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