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一件“戎夷之衣”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韩晓征

2024-08-19 21:51

深读

8月4日下午,在北京文联的老舍剧场,有幸观赏了李静编剧、黄龙斌导演、央华戏剧出品的《戎夷之衣》话剧首演。正如我的朋友,商务印书馆编辑丛晓眉所言,演出“后劲儿很大”——几天过去,剧中人物的动静行止,演员们上下翻飞的舞蹈造型,尤其是那追光灯下晶莹闪亮的、象征人类无边欲望的漫天黑雪,不时在眼前闪回,有如余音绕梁,挥之不去。

话剧《戎夷之衣》剧照 李晏摄

沉重的“棉衣”

愈发令人感到回味无穷的,是首演之后的嘉宾对谈,关于此剧到底是悲剧喜剧,到底是“令人绝望”,还是“带来希望”,嘉宾们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的。一派意见主要来自吕效平教授,认为该剧揭示了人性之恶,“它骨子里是悲剧”,让人感到“正义战胜不了”邪恶;而另一派意见则来自该剧的艺术总监王可然,他说:“我们从来不做让人更加绝望的作品!……批判的背后,我认为是作者深刻的、极其尖锐的对希望的渴求。”

据李静介绍,《戎夷之衣》的原型故事非常简短:“戎夷违齐如鲁,天大寒而后门,与弟子一人宿于郭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恶能与国士衣哉?’戎夷太息叹曰:‘嗟乎!道其不济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长利》)

李静深感这个源于真实的故事中的道德悖论:戎夷如果剥夺弟子的衣服活下来,哪怕他以“国士”自诩,也无法摆脱眼前这个“不义”的罪名,因为在这样的生死攸关之际,无论理由多么正义,自己也没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哪怕对方是个恶人。最终,戎夷解衣给弟子——可他或许无法预知,这件自己舍命披在弟子身上的棉衣有多么沉重。李静开始想象:弟子将背着沉重的负担活下去,那么他会有怎样的人生?

话剧《戎夷之衣》剧照 李晏摄

于是,李静附体于那个接受棉衣的弟子石辛,将这个简短的故事,敷衍成一部紧张复杂的戏剧:战国时期(公元前256年),墨家传人戎夷听说弱小的鲁国被强大的楚国围困,于是画好救守图,携弟子石辛前去救援,深夜被漫天大雪困在鲁国城门之外。天明时分,城门大开,人们发现戎夷身穿里衣冻死,弟子石辛不见踪影。从此,石辛凭借阿谀、哄骗、欺瞒等手段,投靠师叔淳于蛟,又通过裙带关系被重用,恰逢各种机缘凑巧,从楚国的右司马,一直做到秦国重臣,而相伴相随的,是他一路残害同门、姻亲,甚至坑杀二十万百姓,堪称坏事做绝……直到三十六年后,面临权力责罚的最后时刻,石辛才向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戎夷的女儿坦白了戎夷解衣的真相。

因为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见过不少“命题作文”式的或者面向市场的写作,所以我在三年前拜读《戎夷之衣》剧本时候,就对李静这样的思接千古的创作冲动,产生敬重与好奇,当时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李静为何要创作这样的作品,那个内在动力是什么?另一个是,这样的作品在舞台上将会怎样呈现?

差不多两年前,当我读罢单读与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害怕生活》,曾经想过为李静的这个五卷本文集写点什么,然而,文集的文体跨度甚大,从散文、诗歌到小说,从文学批评到剧本,我自知力有不逮,又缺乏一个相对较小的切入点,只好望文兴叹。

直到看完《戎夷之衣》首演归来,重温《我害怕生活》和作者创作简历,关于这部作品诞生之谜,似乎才得以揭晓。

李静的五卷本文集《我害怕生活》

从《故事新编》到《哈姆雷特》

在《戎夷之衣》以前,李静的重要剧本有两个,一个是耗时六年的《大先生》,一个是《秦国喜剧》。《大先生》是根据鲁迅生平创作的剧本,李静用三年时间沉浸在鲁迅原典之中,无论是精神还是文字,都深受熏染。假如你打开《我害怕生活》中的批评随笔集《必须冒犯观众》,找到《〈非攻〉的动词及其他》,你会看到李静通过对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里面《非攻》一篇中动词运用的分析,窥见鲁迅运用如此多的动词塑造的这位“行动者”墨翟,这位“纵身跃入‘强凌弱、众暴寡’的不公正世界,竭尽自身的仁与智去制止和减轻其野蛮、残酷、相交煎、相离散,制止和减轻对于弱者之伤害的大爱者”,你几乎会在一刹那联想到《戎夷之衣》里那位冒着风雪前去解救被大楚攻打的弱小鲁国,又在风雪交加的凌晨解衣披在弟子肩上的戎夷师父;甚至,那只在《非攻》结尾,被公输般连同云梯模型一并“塞在后房箱子里”的木鹊,也被李静悄悄拾起,抖落了尘土,糅进了《戎夷之衣》剧情,作为一枚重要道具,小木鹊除了象征善良与童真,还起到了勾连石辛、戎芙蓉和淳于嫣三人情感纠葛的作用。

至于《秦国喜剧》,假如你打开文集中《王小波的遗产》,找到《从〈红拂夜奔〉到〈秦国喜剧〉》一篇,你会看到李静坦然招认这个戏的灵感来自王小波《红拂夜奔》里的“菜人”故事,在《秦国喜剧》中被发展为一个象征: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能享受人上人的物质生活,报名成为菜人,供国王享用;同时,李静也坦承“这种以今拟古、古今对话的写法,在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迪伦马特的话剧《罗慕路斯大帝》里已经存在过,王小波的长篇小说《寻找无双》《红拂夜奔》和《万寿寺》则把它们发挥到了极致,我的《秦国喜剧》可以说是这条脉络上的一个作品。”通过《秦国喜剧》的写作准备,李静对春秋战国历史,诸子百家著作,尤其对韩非的法家论点之于暴秦统治的理论奠基作用,有深入的研读思辨。

顺着这条脉络,也就很自然地发现,在《戎夷之衣》里,戎夷的扶助弱小,正是继承了墨翟力图制止“强凌弱、众暴寡”的大爱志向,从而领悟到李静那可以上溯至鲁迅的《非攻》、王小波《红拂夜奔》的师承——这些,无疑是来自本土文化的师承;与此同时,从《戎夷之衣》的“古今对话”写法,从作品的架构直到石辛与戎夷鬼魂的对视与对话,也不难看出来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麦克白》的启发。

话剧《戎夷之衣》剧照 李晏摄

《戎夷之衣》的现实关怀

如果有观众提问:身处当下情境的写作者,为什么会以两千多年前的故事为题材进行创作呢?

那么李静在解释王小波的启示时的一段话,或许是最好的回答:“有一种想象力,不是由具体的生命经验驱动的,而是由抽象的思想本身驱动的……是作家对自我、时代、世界以及自身文化传统的独特的、整体性的回应”,这种回应衍生的“人物和故事摆脱了自然形态,而更带有变形的‘人造’色彩,但其中流淌的情感却是丰沛自然的。这是一种杂糅的后现代写作手法,但支撑它的却是关怀个人价值与自由的现代人文主义思想。”

在我看来,一部好的历史剧总是离不开现实关怀的,李静创作《戎夷之衣》的时候,就深受“江歌案”和刘慈欣关于“吃人”之问的触动(详见《戎夷之衣》一书中的创作谈),她认为“当代世界最大的特征,是‘活命至上’价值观对‘意义至上’价值观的胜利”,所以,剧中的男主角石辛“经历了一个个生死、成败的关口,在每一个关口,他活命和成功的渴望,与戎夷舍命披在他身上的棉衣、这棉衣所象征的爱与牺牲之间,展开持续不断的撕扯,直到人生的终局。”而面对人类的未来,李静借剧中人之口道出了忧思:“我们这代人都老了,我们要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给子孙后代呢?”

我非常赞同吕效平教授对此剧的评价,他说:“中国出品的戏能在全世界演的并不多,但可以肯定地讲《戎夷之衣》是一部可以在全世界演出的作品,而且是会演5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作品!”

话剧《戎夷之衣》剧照 李晏摄

“把药裹在糖里”

我也同意止庵先生所说:“这个戏好就好在它的复杂性……作品的核心是‘选择之难’。”

正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在认可此剧复杂性的同时,回过头痛惜戎夷解衣的选择,仿佛那个解衣的动作,具有某种蝴蝶效应:假如逆着此剧终了时的结局——石辛以诡计助力强秦打败齐国,最终促成秦王一统天下的格局——倒推回去,会怎样?假如我们从强秦结束了百家争鸣文化繁荣局面的角度衡量,从那些无辜被坑杀的百姓角度衡量,那么,当初牺牲自我的戎夷,是否倒成了千古罪人呢?

而剧评家林克欢先生,则穿透剧作的复杂性,提炼出作者的“终极关怀”:“在戏剧里深入触碰到终极关怀、哲学的深度,这样的作品在国内非常少见。”

所谓“终极关怀”,在剧中是关注一个人的自我和良心的关系,是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追寻,是通过剧中人道出的信念:坚守内心的“洁白无瑕的平安”,坚信“天上有不灭的光”。

如果说剧本是第一次创作,导演是第二次创作,演员是第三次创作。那么极为难得的是,这三重创作叠加在一起,形成了《戎夷之衣》令人惊艳的首演成功。

话剧《戎夷之衣》剧照 李晏摄

记得李静有一篇随笔题目叫作《把药裹在糖里》,假如作者的写作初衷、终极关怀是“药”,那么,所谓的“糖”则是在香港导演黄龙斌总体指导把控之下的演出劲爆呈现,也就是王可然所说的“好看”:即演员、舞美、灯光、服装、音乐、编舞等各个环节的通力合作,达成一种与剧本风格的高度契合,同时又因这契合为《戎夷之衣》首演打上了“这一版”的闪光烙印——有鉴于我在多数内地剧场见到的芜杂犯冲的扰攘颜色,《戎夷之衣》令我深深赞叹舞美、服装体现出的品位之高级,总体上,白衣、黑衣、加上黑的雪,戎夷的土黄色围巾,偶然在确实必要时出现一点面积极小的红色(比如淳于嫣赠给芙蓉的珠宝)或者哑金色(比如淳于蛟父女长袍的滚边饰纹),此外再无其他扰人眼目的色彩,这样的简素,一方面使舞蹈组合造型具备一种雕塑般的整一美感,同时体现了一种内敛、尊严的气度,与剧本形而上的严肃追求极为贴切,也与该剧历史寓言的形式相符合;再比如音乐的编排,也是极为用心,其中听到一段相当耳熟的曲子,请教酷爱音乐的晓眉姐,方知是《奇异恩典》,与当时的意境可谓反讽性的情景交融;还有道具椅子的灵活运用,时而象征权力的交椅,时而充作花园的秋千,时而代表被攻陷的城池;至于编舞,更是可圈可点,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活埋鲁人一段,在低沉的鼓声里,一个个白衣人蹒跚走来,又仿佛遭受重击一般突然倒地,就这样前仆后继,令人忆及《史记》中那段赵“卒四十万”尽遭“阬杀”的悲剧气息,无声的舞姿仿佛无声的控诉,从久远的战国时代猝然拥至眼前,同时也把热爱和平的种子悄然播撒至观者心田。

至于《戎夷之衣》究竟是喜剧是悲剧,究竟是“令人绝望”,还是“带来希望”,我想,这样的问题应该留待每位读者或观众走进剧院,自己去判断可好?毕竟,人人都有一件“戎夷之衣”。


编辑:曾子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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